他明白关隽臣的意思,于是神情凝重,站得笔直,同样地抱拳行礼:“保重。”
他与关隽臣相对,这一次却并无上下之分、主仆之别。
这一声保重, 已经道尽了他和关隽臣之间所有的关怀和释然。
一礼完毕,王谨之再不多言。
他翻身上马,带着马车一步步地离开了这座宁王府。
天地广阔,从此他与程亦轩,便是自由之身。
那一日,关隽臣目送着着王谨之的背影在朦胧的天色中渐行渐远。
这三十多年一步步走来,他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至此。
他生在皇宫,流淌着全天下最尊贵的血统,而他也未曾有亏自己皇子的身份,文才武功又无一不是翘楚。
他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大周万里河山,皆任他驰骋,若这世间真有凌霄宝殿,他亦相信自己可以傲然一步踏上云巅。
年少得意之时,又怎能想到,这一生最耀眼的弧光竟是转瞬即逝,再也不可复追。
关隽臣痴痴地立在原地许久,这大约是他一生之中最为孤独的时刻。
宛如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去世之前,环顾一圈,却发现四下无人。
他本应为此感到灰暗和无望,可是看着王谨之和程亦轩这般缓缓携手远去,他的心里,竟然感到拥有了片刻的安宁和坦然。
他想着,等来年开春了,王程两人想必已经在荆州过上了快活的日子,这样的殷切盼望,便像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风,吹拂开了这数日以来风雪交加的沉闷和森冷。
“王爷……”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唤声:“这儿风大,我扶您回去屋里歇下吧。”
关隽臣回过头,只见果然是霜林站在他身后。
这少年打扮得比之前好上许多,湖蓝色的织锦袍子,颈间围了一圈儿华贵的狐毛领子,他肤色雪白,眉眼更是着意修饰过,显得一双蓝瞳妩媚异常,这会儿见了关隽臣,更是声音也愈发甜了起来:“霜林吩咐厨房给您炖了碗参汤……您喝了补补身子。”
关隽臣不置可否地看了霜林一眼。
“你多大了?”他忽然开口问霜林。
“今年便满十七了……”霜林见他问起,便以为是关隽臣起了兴致,脸上浮起一丝又羞又喜的神色,挨过来靠在关隽臣身边软软地道:“王爷,我进府您只召过一次,您、您是嫌霜林不够美貌吗?”
这少年还是太年轻了,想要什么,便都明晃晃摆在眼里,关隽臣只要搭一眼便看得明明白白。
霜林见关隽臣始终不答,又挽住关隽臣的胳膊,轻声试探着问道:“王爷,程公子犯这般大错,您怎的就这么饶了他?”
“那依你看,本王该当杀了他吗?”关隽臣反问道。
“这……”霜林一时语塞,他似乎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想要如何,嘴唇嗫喏了一下道:“总是、总是不该就轻轻巧巧放了他们。”
“你颇恨程亦轩。”关隽臣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他得罪过你?”
“也、也没有。”霜林道:“只是……”
他停在这儿,惴惴不安地望了一眼关隽臣,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霜林并不聪明,因此倒也不会撒谎。
当然了,以程亦轩的性子,又怎会得罪别人。
可是也正因如此,这件事才叫人害怕。
人若要戕害彼此,往往不需要过节,亦不需要恨意。
只消挡了旁人的道,恨意便随之而来。
如今府中,晏春熙自行离去,程亦轩被告发了偷情一事,明面上看,这府中能受宠的,自然便只剩下一个霜林了。
太阳底下,从无半点新鲜事。
当年程亦轩怎么告发晏春熙,如今霜林怎么告发程亦轩,来来去去这些事,无非为的一个“宠”字。
人一分上下,宠爱便成了权力。
看起来是一宅一院的小事,可是实则细想起来,这大周朝堂又和这鹤苑争宠有什么分别,有小人、有告发、有谄媚、亦有厮杀之残酷。
庙堂若浑浊一片,这君君臣臣,和床榻上这些风月勾当,委实都是一回事。
关隽臣以为自己本会颇厌极霜林,可是此时看着这少年,心中却并无那般烦恶,只是觉得有些许悲凉,他对着霜林道:“你还小。”
“本王并不想饶了他们,”关隽臣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那一日,心中想到一个人。”
“王爷想到了谁?”霜林好奇地抬头问道。
“晏春熙。”关隽臣眼中闪过一缕绵绵的温柔:“我心里想,熙儿若是在此,定会要我放了他们。”
霜林面上的神色顿时僵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关隽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却不再理会他,而是一个人向王府内院慢慢走去。
……
宁王府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还未入夜,一人持着令牌急急策马从后门入府,一到了关隽臣面前,马上人便体力不支,重重地摔了下来。
“王爷……”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夜行衣,抬起头时,才在火光下露出一张虚弱的苍白面孔,竟是王府的二管事白溯寒。
“你……”关隽臣猛地吸了一口冷气,俯身将白溯寒搀扶起来,一搭手腕,只感觉白溯寒手腕软软垂下来,竟是关节被人以擒拿手法卸了下来,而脉象更是虚浮,显然是受了颇重的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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