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只小鹿
吉林的老林子。
荣石又回到这里,站在呼啸狂风中。东北的雪不叫雪,是刮刀一般的冰碴子,割着人的脸和神经。
荣石感觉不到冷。
……做梦。
荣石很恍惚。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腰侧,没有伤,没有血。
我这是要死了?
荣石昏昏沉沉地在老林子里走。吉林的老林子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葱翠山林,老林子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每棵能在残酷环境里活下来的树都是怪物。树木之间也存在着争夺与绞杀,两棵树挨太近互相吞噬长在一起,惨烈恐怖。
可荣石看着亲切。
荣石有长辈是进老林子里打猎再也没能回来的。大家也都不惊奇,天生天养,回归老林子,也挺好。
我也该回去了。
荣石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他很平静,也觉得舒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
走吧。
荣石有一种极度疲惫过后的轻松。他左腰发痒,发痛,他一摸,一手的血。荣石低头一看,自己来时的路,淋淋漓漓,白雪上一行红血,开了一路的花儿。
还真是……要死了。
荣石不去担心伤口,反正血也止不住。他继续往里走,除了风声,这里,很安静。让他愉悦。
荣石小时候还不会拿筷子就会放枪,所幸没打着人。一条右胳膊差点报废,重度挫伤,好几年做不了大动作。其他人夸荣石是虎父无犬子,荣老爷子冷笑:这小子命贱。
荣石的确命贱,他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他继承了荣老爷子的剽悍与不在乎,血液里流淌着荣家的落拓——荣老爷子年少时能穿过战乱与饥荒一路要饭闯关东,他其实也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活下来就是赚,死了不过两眼一闭。
可是荣石舍不得死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
荣石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在北平被锄奸也是他给自己预设的下场之一,而且他要真被锄了身上的骂名永远就得背着了。不过他想得开,死都死了。怕什么?
他害怕了。
死也行,他能不能不作为汉奸去死?
荣石迷茫地前行。走,走回家乡。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开,清凌凌的月光照耀下来……好像那人的目光。
荣石眯着眼看天,墨蓝的天,只有一轮圆月,温柔冰冷地照着。荣石其实挺会背诗的,诗是好东西,感慨万千的时候就会发现千百年前已经有人用那么漂亮的词句帮你宣泄出了所有的感情——
“心怵惕而震荡兮, 何所忧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 步列星而极明。”
不好。《九辩》佶屈聱牙,当年荣石为了背这个净挨打了。因此荣石每次想起它来,都不是很愉快。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也不好。曹叡这是化用他爹的诗,写得也没他爹好,再说……忒怨妇。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嘿嘿。江月何年初照人……荣石笑了一声,江月什么时候照照我?
他胡思乱想,手忽然被什么东西叼住了。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鹿。
非常非常小,精灵一样,眼睛圆圆大大,湿漉漉的。小鹿用小舌头舔他的手,忽然又叼住,向后扯他。
荣石歪着头不明所以。
他少年时放跑过一只小鹿。
现在小鹿又回到他的身边。
小鹿很着急,叼着荣石的手不让他往前走,使劲往后扯他,嗓子里嫩嫩地呦呦鸣叫。荣石不想让小鹿难过,只好妥协:好了好了,我不往前走。
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时不时转头看荣石有没有跟上来。荣石看着小鹿在月光映雪的森林里撒欢儿,心里很高兴,跟着它,走出了老林子。
看见森林边缘的一刻,荣石眼前一黑。
荣石再一次睁开眼,雪白的大吊顶。
医院。
他动了动手指,左手被攥住了,温热细瘦的手指蜷在他的手心。荣石捏了捏,心里感慨,太瘦了。
方孟韦趴在他身边,闭着眼。荣石直挺挺躺着,来回捏他的手,凭感觉把玩方孟韦漂亮的手指,捏得他无法继续装睡,只好睁开眼。他想抽出手,荣石一下子攥紧。
“……你昨天做完手术,就总想挠伤口。”方孟韦生硬地解释。
“嗯,有心了。”荣石微笑。
荣石福大命大,那一枪没打在他身上,擦着他过去的。总体来说是皮肉伤,没伤到内脏也没伤到盆骨。医生都很赞叹,幸亏没伤到骨骼,要不然荣石下半辈子完了。但是到底被子弹咬下一大块肉,又失血过多,还是很凶险的,手术做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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