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我小时候被家父用棍敲着读书,可是读来读去《史记》一直就只看到太史公自序,有句话我印象很深‘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革物去故,是不是就是去黄帝的‘法度’?这个‘法度’包括什么呢?包括我们现在所有的字,话,习惯,理所当然认为的道理呢?去哪个故,取哪个新呢?”
方步亭长长一叹:“若是大家都知道‘乾道’的变化,何苦杀来杀去,打来打去。去哪个故,取哪个新,如今并不听笔杆子的,只听枪杆子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厮杀……”
方孟韦出声:“父亲。”
方步亭用指尖揩了揩眼角,他的国,和他的家。
荣石笑着看方孟韦:“你今天回来得早啊?”
方孟韦几天没见荣石,这一看见他,竟然心里安定了一点。他也纳罕,并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听见荣石大笑,心里就能舒服点。
荣石和方步亭聊得愉快,荣石告辞,方孟韦代替方步亭去送他。天色渐暗,阳光一缕一缕地敛起。方孟韦送荣石往外走:“你没开车?”
荣石左顾右盼,挠后脑勺:“没。我让司机等在路口了。”
他们穿过庭院,荣石听见方孟韦轻轻的呼吸声,心里就像被羽毛拂过。美国佬的卡通片里,精灵一样的大眼睛小鹿跳来跳去,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
他多想抱抱。
谢木兰赶在天完全黑之前匆匆忙忙跑回家,她还是怕爸爸骂的。迎脸撞见两人,很愉快地打招呼:“小哥,荣先生。”
方孟韦点点头,问荣石:“你的司机等在哪个路口了?”
荣石对谢木兰笑笑:“北面的。”
谢木兰特别惊奇:“电唱机先生,你……对着小哥不结巴了啊?”
荣石和方孟韦统统一愣,荣石恍然惊醒似的,看看谢木兰,又看看方孟韦:“对对对对对啊?”
“……”
谢木兰哭笑不得,非常内疚:“不好意思……荣先生,我不是故意提醒你的。”
方孟韦抿着嘴和荣石往北面路口走。荣石有点生自己的气。夜色完全沉下来,夜风撩过来,方孟韦的圆眼睛润润的,眼神在路灯下盈盈地动。
荣石咳嗽一声,看天:“在家里我没问你,你今天心情很差。”
方孟韦很安静。
荣石继续看天:“当然不说也可以。”
“……你知不知道驼峰崩溃症?”
“呃?”
“驼峰,飞行环境恶劣,很多飞行员崩溃了。精神极度紧张,厌食,睡眠困难,极端疲劳,无法管控自己的情绪。”
“……你在担心你大哥。”
“我的事,你还有没有不知道的?”
“对不起。”
“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他摔死了,我要怎么跟我父亲说。每天都在想。”
“你大哥很幸运。”
“为什么?”
“因为……”
荣石的表情在一瞬间非常狰狞:“小心!”他一把抱住方孟韦倒在地上,方孟韦蒙了,只听到两声枪响,稀里糊涂在荣石怀里滚了两圈,从胡同的一面墙滚到另一面墙。
刺杀!
方孟韦心里一凉,荣石把他压在身下,喘气粗重:“孟韦你怎么样?”
枪声惊动了人,刺客一般不会留太久,方孟韦伏在地上,瞪着眼观察,发现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一闪而过。
军统?中统?不会,重庆认为荣石有用。地下党?方孟韦否定这个猜想。他身上没枪,拦不住刺客,气的捶地。
“荣石你有没有……”方孟韦一顿,他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心里一紧,从荣石怀里爬出来,扶起荣石。荣石咳嗽两声,咧嘴一笑,牙齿上有血。
他捂着腰左侧,那里鲜血奔涌。
方孟韦立即站起来往北跑,他没有时间慌乱,他必须即刻马上把荣石的司机叫来。荣石看他跑出胡同,笑了两声。
这干脆利落的判断力。和平年代当个警察也许不错。荣石靠着墙,摸出一根剪好的雪茄,叼着,右手艰难地打火机。疼痛太剧烈,手抖。勉强点燃,荣石眯着眼吸了一口。雪茄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如果刺客还在,一枪就能要他的命——大意了。
最近太张扬,开着车带着孟韦到处玩。他都快忘了自己身份了,那是能光天化日耀武扬威的吗?北平抗日锄奸的把他锄了一点不奇怪。
方孟敖很幸运,有个人天天担心他的安危。荣石大概没这个福气,荣老爷子去世之前问过荣石,他死了坟前荣石能哭一声,荣石死了谁哭一声?
不知道呀。
荣石的笑意在喉咙里混合着血腥低沉地翻滚。
荣石的司机开车过来,方孟韦和司机合力把荣石抬上车。血根本止不住,荣石自己的大衣几乎透了。方孟韦坐在车后座抱着荣石的肩,白色的上衣都是荣石的血,脸上也有。他催促司机开快一点,他恨不得飞到医院。
荣石伸手捂住方孟韦的眼睛,方孟韦哽咽一声,握住他的手腕。
“我……我舍不得死,舍不得死……”
荣石的敞篷车软顶开着,他仰脸看了一下天空。从刚才他就注意到,今天月色很好。他没想到自己能有舍不得死的一天,他舍不得一座城,因为城里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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