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荒诞呵,久川重义想。
他是亲眼见过轰炸的人,中华二十一年,他看着饴色的飞机从平安桥北掠过,将六枚□□相继投入津口印书局,五层楼房成为空壳,烟尘蔽空,碎纸扬过周边数条街区。有一对夫妻死在里面,外衣残片就在门口烧焦的那棵老槐枝头挑着,破旗似的随风扬起——他们是印书局请来校勘古籍的学者,在东日战机的轰鸣中抢下百余册孤本。
与灾难擦肩而过的人们围观着这场变故,叹息说:不值啊,书能比命重要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文人呆气吧,认准的东西,豁出命也要坚持。久川重义明白,在他们眼中,这些陈旧甚至于残败的卷帙,所代表的不仅仅是经史子集本身,那是文化,是历史,是中华数千年来延绵至今的不可复制的根系。
可是文史终究没能救得了他们,他们也没能救得了文史。世情就如那一声暴响在耳边的厉喝,严酷而赤/裸:这是个枪膛决定一切的时代!
绍御大袖下,拳骨隔着脆薄的纸页抵住茶色桌面,久川重义望向窗外,仿佛真能从那苍茫的夜幕上找到战机掠过的尾迹。然而仅片刻,他的目光便从天边敛回,越过窗台一排葱郁的盆栽,落在铺于桌面的报纸上。然后他伸开手,缓慢捋顺着那些压出的折痕,仿佛上古先民托捧起全氏族的图腾,恭谨近于惶恐。
无人知道这一瞬涌上心头的悸动:窗边那盆花叶万年青,不见了——除却手中电台,这是他与站里唯一的人工联络方式。像他们这些人,身在东日重军覆盖下的沦陷区,每一次使用电台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若非必要,更多时候,消息就是在这些不经意的角落间流动的。
作为链条上的一环,久川重义不知道盆栽那头是谁,那边也未必清楚他个人的存在——这恰恰是最安全的选择——老板的指示由彼方传递而来,而他只需要根据情势选择一个恰当的方式回应。极少数情况下,也可能有其他情报辗转藏进盆底,一旦出现,即说明对方小组遭遇重创,不得已打乱正常传递顺序。
而今潜身数月,如后者般特殊的状况并未发生,却面对着一个更为滑稽的局面,久川重义笑不出来。谁不知道,月初以来,喜蛛暴露已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东日特侦处无孔不入,行动之果决,手段之狠辣,连已方作战部里的将官们都颇为诟病,中华督统局整个津常地下交通网更是保持静默。这种时候,按理不该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正因如此,他没有贸然撤下用作信标的盆栽,可未曾想到,他没做的事情有人替他做了。除此之外,屋内内一切正常,甚至连窗头余下的几盆绿植也都被极其均匀地摆放好。没有任何侥幸,久川重义明白,自己的身份正被人攥在手心,像七寸受制的蛇,甚至于每一口呼吸,都是对方饶的。
无论那面是敌是友,无论盆中有没有夹藏消息,这样的失控就意味着绝对的危险。久川重义长久站立着,这时候报社鲜少有人,偌大的空间里寂静异常,充耳皆是气流在胸腔间震荡的回声。走廊中传来渐响的脚步声,行至门前,似有一瞬停顿,旋即便是刻意放轻的开门声:“久川桑,您在啊!”
声音的主人立在门口,穿着件略显随意的棉麻质白茶着物,踩玄色鼻绪下駄,手里卷份号外小报,神色尴尬:“我在路上听说帝国飞行队重创中华战时首都,所以回来看看……”工作上的事情久川重义从不遮掩,之前带回的报纸就明摊在桌面,此际见其视线游移,目光闪烁,便知他打得什么算盘。
眼下天道圣战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向日新闻社特别辟出专栏,宣扬天皇泽庇下帝国勇士的英武战绩。久川重义是这方面的特约记者,只要他愿意,现成的版面等着,但作为助手的田中留吉,却没有多少出头的空间。这次轰炸来得突然,预先没有泄露半点儿消息,又恰逢久川重义应邀参加东侨圈于晚间举办的宴会,若能抢在第一时间交付稿件,对田中留吉来说的确是个机遇。
久川重义心中彻亮,却不点透,只如常说道:“我还有些事情,今晚不加班了,报道的事情就拜托留吉君上心。”说完便当真不再多看一眼,任由那份号外横在归放整齐的书桌上,仿佛这个可能让对方一跃成为正式记者的机缘,的确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门前田中留吉听得却是一愣,心中纳罕,咬不准这是洞悉一切有意成人之美,还是根本未曾察觉。或许也没什么区别:久川重义的兄长久川重仁是东日驻中华新闻社中最出色的记者,他自称为延续亡兄理想而来,却早在无形中继承了那人遗留的所有光环——一两篇紧贴时事的稿件于他无足轻重。
田中留吉心想,这对兄弟其实并不相像。当初久川重仁带着他做新闻,无论怎样严谨稳重,处得久了,还是能觉察出那人里内燃有一团火焰,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感染力;可久川重义不同,他就一步步按部就班地走着,不逾规,不越矩,像把那些燃过的灰烬重新聚拢,揉以泥浆,每每温吞得让人无处着力。
遇到这样宽容的上位者可算难得,但田中留吉也从来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小小的记者助手,他想超越站在他面前的人,就像想起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对失败的恐惧和征服的冲动积聚在胸腔中,混合成难以明说的悸动,让他无比清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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