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有数十座,全是老坟,格外粗陋,木制的墓碑经历了风侵、雨蚀、虫蛀,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却无人修整。
秦颂风前日查探地形时已经得知,这里埋着当年天罚派刚刚登岛时击杀的海风寨悍匪。
九个黑衣黑巾的天罚派弟子已经肃立于墓碑间,三三成阵,九人更成大阵,每个人都是双目炯炯,肌肉从四肢武装到脖颈和脸上,依稀便是当年天罚派弟子的模样。
却已经不再有天罚派弟子那种凛然的正气。他们要维护的不是正义,而是彭孤儒,是洗心律,是洗心岛上一套独有的规则。
维护正义者,最终为正义而自相残杀,维护规则者,最终为规则而残杀无辜。天罚派的路,为何总是走偏,难道因为他们做什么都太认真狂热了吗?
秦颂风示意身边的孙呈秀暂停,平视着站在远处阵眼上的彭孤儒道:“彭前辈,你不解释几句吗?”
彭孤儒微微叹息一声,蓄势待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放松:“看见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的来意就是替那个过路人复仇,根本不是为了帮阿玖清理门户。
“我并不想死。我放心不下岛民回归陆上一事,放心不下他们融入普通百姓、获取常人身份的种种困难,更想知道,那些罪人将来摆脱了天罚派的束缚,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个守法的良民。
“但今日如果我不敌,死在你们手下,请你们回去告知宋钢,我绝非不想救阿叁,只是赶到的时候迟了一步,他已经重伤无救,我远远听见,他临终叮嘱那过路人告诉阿玖,是天罚派上官伍杀了他。过路人立刻逃走,阿伍追之不及,我才悄悄追了上去……后来我一招失策,那过路人借助地势重伤而逃,你们若不说,我还不知道他已经身亡。
“阿伍当时没发现我,事后我也不曾告诉过他。我这样做,是因为阿肆和阿伍同时犯下弑兄之罪,如果消息传出去,可能一同被老宋诛杀,我顾惜老掌门血脉,更担心兄弟三人俱死导致岛上大乱,只能保住更加成器的阿伍,何况天罚派尚在人间的消息,也不能被轻易流传出去。
“我力主不杀阿肆,也是因为阿伍这孩子能力不差,心性却太狠,留一个阿肆在人间,才能令他有所顾忌。没想到我竟没能保护好阿肆。我……高估了自己。”
他说的应该是真心话。潘子云那惨烈的死,居然是为了一个如此可笑,如此可悲的理由。
孙呈秀上前一步,瞪着彭孤儒:“你为何如此轻率地杀人灭口,就不能找宋前辈好好商量吗?今日你已经看到,事到临头,宋前辈也手软了。”
彭孤儒沉默片刻:“宋钢的脾气我赌不起,阿玖的脾气我更猜不透。”
孙呈秀怒道:“你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却轻贱至此!”
秦颂风从后面拽了她一下:“如果潘子云衣着华丽,武功不是野路子,你也不敢不问青红皂白,直接下杀手吧。”
彭孤儒道:“我只当他是英雄镇上不入流的江湖人物,确实没想到他能引来你们这样的朋友,否则自然会另寻他法。”
说到“不入流”三字,他语气中有一种自己察觉不到的轻蔑冷淡,看来对他而言,一个衣着破旧、来历卑微的人,已经算不上人,只是一粒可以随时抹去的尘埃。
彭孤儒,昔日的天罚派少年侠士,如今已经是个真正的“上位者”。
秦颂风无话可说,只能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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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竖起的木碑早就朽坏大半,在剑风之中断裂、倒塌,尚还直立着的,也被剑痕抹去了名字。这群三十多年前的嚣张凶残贪得无厌之徒,无人扫墓,无人回忆,其中一人的骸骨被挖出来故布疑阵都无人知晓。而今天,他们最终连墓碑也没能留下。
彭孤儒出剑不多,更多的是冷眼旁观,引导三个剑阵的走向,他挺拔的身影气度不凡,威风凛凛。这些人大概经历过长久的磨合,确实默契无比,彭孤儒指挥他们如臂使指。
秦颂风和孙呈秀之间却是另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并非源于训练,而是源于彼此的了解,以及身为高手,对战局相似的判断。
彭孤儒的剑阵漩涡一般旋转着,欲将阵中的一切吞噬。
孙呈秀沉稳老练,长刀施展开来,风声凛冽,牵制着对方十人的动向;秦颂风身形变幻莫测,疏忽来去,从最不可能的缝隙穿过,在剑阵中制造着一个个轻微的混乱。
剑阵最怕的是混乱,混乱渐渐从点拓展成面,最终,整个阵法被长刀拦腰断成两截,撕开一道缺口,秦颂风穿过缺口,如一阵风般卷到彭孤儒面前,软剑挥洒,逼出了彭孤儒骨子里的阴鸷。
彭孤儒的手下开始拼命了,但孙呈秀不怕他们拼命,鲜血一次又一次炸开,落在倒塌的墓碑上。
彭孤儒本人算是个高手,却似乎太过惜命、太过稳妥了些,高手过招便如两军交战,严谨勇猛者可胜,稳妥惜命者却处处受制。
秦颂风心中有一股怒火燃烧,原本不该发生的悲剧一直哽在他胸中,他不曾像季舒流一样狂怒、痛哭,这股怒火烧得平稳而绵长,灌注在他的一招一式中,令他的剑锋愈加不可抵挡。
彭孤儒退后,再退后……他背后已是一片陡坡,突然脚步微顿,高高跃起,空中身形一变,那一瞬间仿佛化为虚影,俯冲向前,剑光缭乱,耀人眼花。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也许比上官判稍差几分,但也不失一流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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