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地上,跪着一溜儿被反手捆绑着的人,数一数,有十三个,都是灰头土脸,面色沮丧的男人,唯有末尾一个垂首,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望见他身材高大,腰板挺直,跪着都比别人高出一截。
那侩子手也不含糊,提了刀,道一声“得罪”,便举刀一个一个地砍下去。一时间,血水四溅,黑不溜秋的人头咕噜噜滚到地上,露出一张面色狰狞的脸来,直叫旁边跪着的人霎时间白了脸。他还没来得及有何更深的想法,那滴血的大刀已移到他的脖颈上头,手起刀落,眼睛还突出的睁着,一条性命就又归了西天。依次下来,旁的人都吓得低头不敢看,最末尾那原先垂首的人却抬起头来。
远远的道路上,传来沉闷的马蹄声。几个都尉看过去,原是滕公过来了。
此时侩子手已斩杀至最后一个,他看了看那跪着的人,心里面有点儿可惜。这是个及冠不过两三年的年轻人,绑过来的时候是前面那十二个老爷们儿的长官,是个连敖。大约实在是年轻,管不住老兵油子罢,那里面的几个人犯了事儿,连坐把他也给判进来了。
还这样年轻呢,长得也不赖。那侩子手心里面这样想着,手上却不含糊,正要提刀,就忽然听得下面的人高声喊道:“汉王不是想一统天下吗?为何要斩杀壮士?”
夏侯婴早栓好马,正往这边走。这不过一场寻常的行刑,是他繁忙公事里的一个顺便,按理说该引不起他什么兴趣。不料他视线不过随便一瞟,便蓦然与对面的刑犯视线相交,两厢之下,他这边还没来得及深思为何他竟会被吸引便见那刑犯目光炯炯,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这一声如雷贯耳,夏侯婴浑身一震,当即高声道:“且慢,刀下留人!”那几个都尉和侩子手听闻此言面色有些疑惑和惊惶,却也没多嘴。几个人识相地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那刑犯身后的绳子给解绑了,将人送到滕公面前,任他带走了。
夏侯婴边走边面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汉王为项羽所忌,远徙到如今这巴蜀、汉中一带贫瘠之地,三秦又被那章邯等悍将扼守,可说是困守一隅,前途渺茫。况且汉王又烧绝秦岭栈道,对外示弱,这虽是意在韬光养晦,图谋东山再起,但这番道理不是一般将士们所能明白的。自栈道烧绝以来,将士们士气低落,人心思归,趁着夜色冒着危险翻山越岭渴望归家的士卒不知凡几。就是夏侯婴自己,虽然也接受了栈道没了的事实,内心仍不免忿忿,觉得张先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到底给出了个馊主意。还是前段日子,老萧提着他的耳朵,跟他啰里吧嗦讲了一堆,才把他给彻底揪过来了。
万不曾想,军中底层竟还有这样的人物,一语便道穿了他们的意图。夏侯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跟他进到内室的年轻人,身量颀长,皮肤微黑,浓眉杏眼,五官端正。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夏侯婴想着,开口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滕公,我叫韩信。”
二、
韩信刚历经一番生死大劫。虽说与滕公喊话是他抓准时机有意为之,然而侥幸死里逃生后的不真实感仍围绕着他,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似的,心里瞬间涌上一阵五味杂陈。他大脑放空地跟随滕公走时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的颤抖。
韩信不知缘何竟无端端想起张良。
十三年前,面对好不容易结束的大索天下十日,张良是什么感觉?会像他一样后怕吗?会在心里喜不自禁吗?还是早早就戴上了面具一样的微笑?他那时候刚及冠,看起来肯定比现在更鲜嫩更像个女孩子,任谁也想不到是这么样个人物刺杀了秦王,说不定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女孩才没有怀疑过他……
直到面前这个阔口方面的滕公向自己问话,韩信才猛然清醒过来。他甩甩脑中纷繁的思绪,开始从容对答起来。他分析此时巴蜀汉中的局势,又一语道破张良同汉王的计策。滕公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叫好,道几声“不曾想路遇珍宝”,“堪为将才”便同韩信承诺,必要想方设法将他力荐与汉王。
韩信自然是高兴的。他从淮阴城里出来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从项王的帐前辗转到汉王的军中,等待的时日已经很久,上一刻还差点被斩首,不料转头就来了机遇,这一起一落的狂喜简直要将他的内心淹没。
夏侯婴拍拍韩信的肩膀道:“我这就去向汉王引荐你,你就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罢!”
语罢,满面喜色地转头出门去了。
三.
一辆马车行走在阳翟的官道上,最终在一座破落的门楼前停下。
官道上已生了不少杂草,荒草藤蔓之中,不少狐兔出没。触目所及,皆是破落的房屋。
张良下马车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这里曾是令他魂牵梦萦的故国,他为之奉献了自己少年的热枕和青年的忠诚,搭上数位好友的性命,也未能复这国仇家恨。他幼年时曾跑过的庭院,二十年间住过的相府,当年向往的王宫,在经过亡国的浩劫,陈胜的起兵,你来我往的战火扫荡,现如今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
张良扶上一堵断墙,惯有的微笑早已不见,面色平静,淡褐色的眼珠里却露出一点动容的裂痕。
一旁的何义见状轻轻喊道:“先生。”
张良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如同浪潮拍岸,过后一切了无痕迹。他环视四周,蹙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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