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臀腿上有伤,来时的马是不能骑了,廷尉早已为他备下马车,杨徽咬牙登上车,车厢的两壁遮挡着无人能见内里光景,他便纵容着自己俯伏下去,带着几分恣意,舒展开疼痛的身体。马车却并未起动,帷幕晃动,他的父亲竟也登上车来。杨徽震惊地叫了一声:父亲。随即便惊慌于自己的失仪,撑着要跪坐起来。
杨衡抬手扶住杨徽的手臂,轻轻一牵,便引得儿子伏在了自己腿上。杨徽满脸通红地又叫了一声:爹爹。这一声却是混着紧张与委屈的。自从来到长安,他也有了官职,于公于私,父亲都保持着丞相的威仪,父子之间久不曾如此亲近,乃至这亲近到来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觉得儿子的身子有些僵硬,杨衡反是一笑,道:“得了点教训,以后慎言行吧,从井救人,没那么容易,也未必有用的。”
杨徽脸上又是一红,小声道:“父亲的教诲,儿子都记下了。”他如此伏在父亲怀中,那些秋气里天然的阴冷便被怀抱的温暖隔绝了,让他忽视了身份的顾忌,年轻的卫尉声音里含混着小儿撒娇口吻:“爹爹,徽儿很疼。”
对儿子明显不合礼数身份的娇痴,杨衡倒没有不悦,他轻抚了下杨衡的背,道:“可惜揉不得了。”
如此明白的宠爱,让杨徽的心里沉醉了一下。于片刻间他忘却了还在翘首期待的陈邈,也忘了诏狱中刚直孤愤选择抱义而死的先生,他的父亲赐他以骨血生命,亦赐他以无限的爱护与耐心。他想,他已辜负了他的先生,却永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父子之亲无从选择,他们共同期待的功业,亦让他无从选择。他想起那一夜父亲为他轻轻揉着,对他说过的话,杨徽道:“‘有朝一日,你来到父亲身边,需要有足够的心志,才能在一片乱流中看清自己的道’,这是父亲说过的话,徽儿时刻记得,徽儿已找到了自己的道。”
随着车身颠簸,杨衡心中也是微微一震,他轻轻揭开车帘,望着路衢上避让的车马,那些敬畏的目光闪烁着,却再也没有那站立在门口为他送行的故人,那清正如玉的情怀,被他决然地留在了幽暗囹圄之中。
杨徽轻声道:“分道扬镳,是人生憾事,但能找到自己的道,也是幸事。我写给他的代邽街行,你还记得吧。”已过盛年的丞相,在幽幽的吟诵中,便与曾经的一段怀想,彻底的作别了。
少年的诗反而不如当下慷慨,不知是情思,或者谶语:“竚立出门衢。遥望转蓬飞。蓬去旧根在。连翩逝不归。念我舍乡俗。亲好久乖违。慷慨怀长想。惆怅恋音徽。人生随事变。迁化焉可祈。百年难必果。千虑易盈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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