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云初这一场足足病了半个月,半个月来,杜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安争更是不止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还巴不得能生出一双翅膀来,厨房灶间医馆药铺来来回回飞。
韩彬倒是够清闲,因为云初不肯理他。他三番五次十回八遭想去探望云初,云初耳力够好,韩彬一走到门口,云初便只有一个字,“滚!”
韩彬并不知道,云初让他“滚”,倒也不是不想见他。
三天出了两件这样的事,云初心绪大乱,他已经不敢去面对韩彬,只觉得心底里怕,至于怕什么,反而搞不清楚。或许是怕韩彬的过分,也或许,是怕他自己的不排斥。偏偏云初有这样一个毛病,搞不清楚的事搞清楚不可,所以他越是怕越是想怕的是什么,越是想怕的是什么越是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怕,越是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怕越怕。
云初躺后来,患了心病,心病比病本身更重,重上许多。
杜老将军从洛阳回来,饭还没来得及好好吃上一顿,又风尘尘仆仆赶去金陵碧云山庄为云初求药,原来这“麒麟丹”里用到的麒麟血藤独独产于南洋,若说中原,只碧云山庄才有。
庄主李百陌大惊,“你告诉我,小羽他怎么了?”
杜一鸣见瞒不过了,只好如实相告,“小羽也病了,只怕是……不怎么好。”
李百陌仍不敢置信,“可曾看过大夫,哪个大夫诊的?”
“许邪。”杜一鸣垂首道。
李百陌瘫在椅中,一时老泪纵横:若是别人诊的,他还敢自欺欺人,既然是许邪,想必逃不过了。他黯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可还有别的症状?”
“暂时还没有。”
李百陌舒了一口气:只要病情还不那么明朗,他就宁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太怕这个病了,太怕了。
这日正是中秋,天气不怎么好,乌云遮月,只寥寥几点疏星。
将军府的团圆宴吃得异常冷清。杜老将军在金陵还没回来,大少爷杜云冉在南,三少爷杜云溪在北,二少爷杜云初在病床上躺着。仆人本来就没几个,能回家的都回家了,不能回的也早早睡了,偌大一个饭桌上,只韩彬和安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不咸不淡聊着天。
突然之间,后院里猛然一声脆响,像是有一个琉璃般的人,从高处笔直坠下来,碎在地上。听那响声传来的方向,正是云初的卧房!
饭厅里两个人大惊失色,对望一眼,齐齐向后院奔去。两人心急如焚,穿过客房,越过花坛,飞过假山,笔直向前冲,不肯多绕一步,第一次觉得将军府竟那么大。
韩彬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为何,他听到这一声响,陡然间那么心慌,连先前在古寺里见到他爹的尸体擎着刀要砍他,他都没荒成这样。他不敢去想,如果云初真的有个什么好歹,他万一真的有个什么好歹……不!不会的!不会的!身边的景物向后飞退:带起的暗风是云初的声音,掠过的花枝是云初的笑靥,凝结的白露是云初的眉梢,斑驳的星光是云初的双眸……云初,云初,云初,云初萦绕在他周身,盘桓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两人奔到后院,气喘吁吁,云初却已经站在那里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悠闲淡定,眉眼间仍是那一抹令人心碎的倔强,“不成想竟躺了这么久,酷吏猛于沐王府呢。”他谈笑自若。
这个人是杜云初么?他竟然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长衫!他竟然将一头长发扎了起来!他竟然提了一口四指宽的剑!
云初也不顾韩彬和安争异样的眼光,就石桌上拎起来两坛酒,一人一坛塞在两人怀中。他自己也拎起一坛来,就着坛子,昂首一饮而尽,将空坛子掼在地上,又是一声脆响。他抬起衣袖,揩了一揩唇角的酒渍,振臂高呼一声,“痛快!”
“……”
“……”
“愣着干嘛?快喝!爷们点!”
两人不敢怠慢,举起酒坛,皱着眉一口一口往下咽,浑如那酒被下了毒一般。
云初“嗡”地一声抽出那把剑来,赞道,“好剑!”
此剑一出,竟连夜空里阴霾的乌云也散了开来,月光普照,万分明朗。
云初便就着月色,舞了一段——他用的居然是右手!他的剑舞得极好,浑然洒脱,一招一式尽皆大家风范,来如雷霆震怒,去似江海凝光,活脱脱裴旻在世。
韩彬抱着喝剩下那半坛子酒,嘀咕起来,“这哥们喝大了?怎么这德行?”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他喝过酒,我都没见他拿过剑!”安争也正犯着嘀咕。
云初稳下身形,收剑入鞘,爱惜地抱在怀里。“方才来了一位故友,跟我喝了两杯,刚走,”他说到这里,纵身飘上三楼,堪堪落在卧房门口,“我俩相约明日去闹一闹信王府。”他说的信王府自然就是洛阳那信王府,信王府原本却是汝阳王的府邸,汝阳王向来谨慎,怕惹人非议,不敢妄自尊大盘据在东都洛阳,这才南退汝阳,偏安一隅,直至去世也没再回去过。真宗登基后,这宅子由信王爷接手,成了信王府。
闹信王府?那不是找死吗?
这两个正要相劝,云初断喝道:“都愣着干嘛?回去睡觉!”
韩彬便拽安争,“走吧走吧,这就是喝大了!”
二人刚走出门去,听见云初在里面大吼一声,“我是杜云初!!!”
韩彬摇头叹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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