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半会儿没能明了他上一番话的用意何在,司马昭表面来看虽无异状,可心里多少还是犯起了嘀咕。站在原地,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因紧张而绷得僵硬的背部肌肉以及发紧的喉头。
等了半天没听见回音,夏侯玄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四目相接,有的只是生疏与戒备,往昔的亲密根本无处寻觅。怔了怔,夏侯玄开解道:“你我素日无仇,也谈不上什么私怨,之前那些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权作笑谈而已,你大可不必当真。何况我很清楚,有些事不可以力争,不可以智竞,本无怪他人。”
心知他这几句话堪称肺腑之言甚至可算得上是在偏颇自己这边,可司马昭见惯了官场虚情假意,饶是如此,也难以为其所动,顶多好心提醒道:“这话若传到大将军耳朵里,恐怕有损于夏侯将军,属下还是当做没听见的好。”
终究是回不去了啊。夏侯玄默默感慨,旋即释怀般一笑,“也好。”
司马昭想,谈话停在这里该是恰如其分的。但说不清是何来由,他对夏侯玄总是有种隐约的惋惜和同情。眼神避开面前的人在帐顶飘着,他磕磕绊绊道:“其实……家兄曾对我说过,以将军之……”
“且止。”平和地打断了他的话,夏侯玄神情淡漠,无悲无喜。但眸眼中深刻的抗拒却让他内心曾经千疮百孔,血流不止,后来层层包裹,日渐冷硬的伤处暴露出来。
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里,司马昭倒是不怎么介意,当即收敛好了他自认不该示于人前的心思,重回正轨,“属下告退。”
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夏侯玄自嘲地弯了弯唇角,低头又看了一遍密札上的内容,终于下定决心动身往曹爽的帅帐去了。
还没见到曹爽,夏侯玄隔着老远就听到帅帐里传出的争吵一声高过一声——
“战有死伤,事有不测,古今一理。杨参军轻言撤兵,沮我军心,丧我斗志,其心可诛!”略高于常人的嗓音,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李胜。
“大将军,属下请调一队人马为先锋,誓擒蜀掳,以报朝廷。”这慷慨陈词的调子,听来像是邓飏。
“信口雌黄,虚言误国。”一声冷喝传来,即使身处帐外,夏侯玄也能清晰地感觉出杨伟正在极力抑制的愤慨,“大将军明鉴,此二者好大喜功,将误国家事,可斩也。”
止步于帐门外,夏侯玄几乎可以想见帐内是何等混乱的场面,正考虑着要不要进去,只听里面响起巨大的拍案声,紧跟着就是曹爽忍无可忍的怒斥,“够了!都给我滚出去,滚!滚!滚!”
“大将军——”这次三人的口径倒是出奇的统一。
“滚!”可惜曹爽谁的帐也不买。
首先从帅帐中出来的是邓飏,紧随其后的是李胜,夏侯玄冲他们点了下头,没有多言,任他们交头接耳地走远了。
“唉。”最后一个走出来,杨伟站在夏侯玄身旁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万般痛心道:“国事去矣。”
侧目对他尴尬地笑了笑,夏侯玄面带惭色地与他错身进了帅帐。
这厢曹爽耳根子刚清静下来,抬头一看又有人来,瞬间就垮下了脸,“你又怎么了?”
并未被他的没好气吓住,夏侯玄稳步上前把密札递了过去,“属下刚刚收到的,请大将军过目。”
“司马懿?”展开密札,曹爽一眼就看到末尾的署名。狐疑地看了眼夏侯玄,他方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密札上,“春秋之义,责大德重,昔太祖武皇帝再入汉中,几至大败,君所知也!今骆谷路势极险,蜀人已先据。若进不获战,退路断绝,覆军必矣。将何以任其责!”颓然地埋首掌中,曹爽瓮声瓮气道:“你也是来劝我退兵的?”
垂眸立在一旁,夏侯玄直陈形势,“我军身陷险境,若真如太傅所言全军覆灭,大将军回朝何以对天子?又何以谢国人?”
“这些我岂能不知?”手重重拍在椅扶上,曹爽歪坐着身子蔫头耷脑道:“可就这么无功而返,我不甘心呐。”
沉默半晌,夏侯玄提出了一个足以令曹爽心神震动的假设,“属下只怕有人趁机在朝中发难,祸起不测,届时大将军鞭长莫……”
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片嘈杂,紧接着一员副将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大将军不好了,前方探马回报,涪陵、成都方面蜀军已在汉中集结了!”
“什么?”脑袋嗡的一炸,曹爽嚯地站起了身,差点撞到夏侯玄的下巴。
紧抿着唇,夏侯玄面如霜打,挥退了那战战兢兢的副将,他艰涩道:“退兵吧大将军。”
拳头抵在帅案上,曹爽盯着前方迟迟没有做出定夺,似乎还是不肯放弃,只是,他眼里的光芒已渐趋暗淡。
作者有话要说:
☆、退避(上)
魏军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惨败过了。
从骆谷到关中的山岭要道被蜀军先一步占据,密匝如林的箭雨,缘山而下的滚石,神出鬼没的伏兵,就像没有止境的可怕梦魇般把无数魏国将士的英灵吞噬殆尽。狭长的谷道成为了他们的埋骨之所,或曰作曝尸之地更为恰当,毕竟,并不会有人来安葬这些战死的荒魂。蜿蜒百里的谷道中尸骸遍地,鲜血在土地上流淌、渗透,最后被风干成了黑褐色的印记。那样寂寂无闻,无人问津的牺牲,仿佛暮春里成片凋零的无名花——他们、它们都曾那样的鲜活过,又死去。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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