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狱里碰不到烟粟,抓心挠肺,牢房边上的墙皮都被磕完的时候,人终于看着有些不好了。起初是神智恍惚,朴丞再去见他,喊过无数遍,他也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朴丞没娘,家里边姨娘一堆,唯独没有一个是他亲娘。朴松才一出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多了。库里的烟粟被抄了,称量多少,他还得按多少给衙门送银子。朴丞原先还能靠横顶住,但终究不是长久。没了朴松才,朴家的生意他一窍不通。他就是个纨绔,混在繁华里,依仗的就是他爹和他爹的银子。如今这两样都没了,他就是个游手好闲,毫无可取之处的人。
“诶朴丞啊。”厚颜来他家的男人挤在正堂门口,堵着朴丞,指着自己的脸:“你瞧瞧,像不像?我是你爹表姑家的兄弟,是兄弟啊!”
他已经守着三天了,就赖门口睡着,逢人就说是朴松才的兄弟。
朴丞推开人,可这人扒着他衣领,一直在他耳边嚷着“兄弟”,朴丞得给他钱,得照应他。
朴丞被摇晃着撞框上,他低骂一句,猛地拽过男人的襟口,上去就是一拳。男人被他一拳砸眼上,紧跟着被推按在门槛上。朴丞骑着人,下拳狠戾,他道,“像,像你先人!你他妈哪来的兄弟?”他拽起人,怒斥道,“滚!”
“你打人!”这人捂面,血滚了一手,扯着嗓子喊:“你打人,好啊!你好啊!”他扑拽着朴丞的手,伸着脸道,“你再打,你打!”他啐声:“赔钱!”
朴丞头疼欲裂,被拽扯着火气噌涨。他过去从来都是站着,何曾明白被人推着搡着,被银子逼着的滋味?朴家一半的家底都掏给衙门补烟粟那口了,朴松才狱里面的打点也是重头,他得日日去看,日日求人盯着,生怕他爹一不留神咬着舌头一命呜呼。
他已经没钱了。
这话他说不出来,被这么拽着扯着,也喊不出一句老子没钱了。
少年的脊骨还挺得直,他冷冷,还想硬着口气站起来。他不怕,他还有本事,他念过书,他习过拳,他会赌,他有的是朋友……
榕漾正从外边跑进来,朴丞看着人红着眼哽咽,就觉得不好了。他想说你别说话,可他说不出来。他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苏舟立在榕漾后边,少臻也在。他们看着他,无一不是悲戚着目光。
“朴丞。”苏舟沉声:“朴叔……”
“你闭嘴。”朴丞滑下去,他撑着阶再想站起来,脊骨塌下去,眼前却模糊一片,他哑声骂着:“你们都闭嘴。”
朴松才死了。
朴丞用银子求人日夜盯着他,他还是自己咬了舌头。没有烟粟的每一刻都要他命,他的墙头已经抠成了洞,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已经穷途末路,分不清身在何方。看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咬的舌,也许是在幻梦里,也许是在清醒时。
南下的刀剑还没杀到眼前,朴丞的壮志还没走出一步,死别先跨了过来。
突如其来。
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 “悬刀”:弩的扳机。
“望山”:弩的表尺,有刻度,调整射击。
第54章 重器
朴松才下葬后, 朴丞散了家, 一直住在蒙馆里。他家原先有个玉石铺子,里边压的都是朴松才生前的宝贝,然而这不肖子,最后也没留住。
榕漾跑过街,积雪厚实, 他推开蒙馆的门, 在道上滑了一跤。绒帽摔掉, 他也顾不得扶, 跑进院里,苏舟和少臻正坐廊下算账。
“朴丞、见着朴丞没有。”榕漾喘息间眼泪往下掉, 他道,“今早起来给了我一颗白石头, 骗我说我爹找我。我……”他哽咽:“我回来他就不见了。”
苏舟起身, 去了朴丞住的屋子。屋子里什么也没少,桌上还搁着个钱袋,里面是朴丞最后的银两。可人就是不见了,他们大街小巷,连同朴松才的坟头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朴丞的影。
留下的只有颗石头,书院前边溪里的石头。被磨的白润,穿了条红绳,拴在榕漾手腕上,像是拴住过去年少轻裘的梦。
钟攸收到信时人已经在去徐杭的路上。这封信颠簸多日,他辨着字迹,应是苏舟写的。他猜朴丞往靖陲去,当即在膝头草草写了一封信,经人往靖陲递。蒙辰眼下在靖陲,指不定逮得着。
此时江塘街头尽是徐杭逃出来的人,水路拥挤,商盟和钟家闹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意背海商的罪。钟家将库里堆着的烟粟迅速往北边投,赶在左恺之来之前,还想赚这最后一次。
钟攸除了将钟家出入的烟粟数量查清楚,还一直在跟查最初的私货。他在江塘旮旯的私行里,终于摸到一点线索。
最初流出去的私货里还夹了批鱼香草。但这鱼香草最终去向却又模糊,从江塘查也摸不着头。
禁烟令已经从北而来,钟攸不必再守着江塘,他得往徐杭去。有关内鬼的猜测,他只给侯珂透了音。
去徐杭的路不好走,因为几乎无船去。钟攸跟着往徐杭通军资的船走,路上赶得急,人到徐杭时先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燮早候着了,见他下船,赶忙给递水漱口。钟攸压过劲,才发觉徐杭——已经塌了一半。
“昨晚还炸了一片。”钟燮蹲在地上给钟攸画图,“东边去不了,海夷起了墙垒,带了十二床弩,我们突不过去。白鸥。”他在自己这边重重划了一道,“我怀疑徐杭藏着内应。”
钟攸擦了水,道,“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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