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之后,高木要求明诚再拉一次那支曲子。
他解开搭扣,从黑色的皮质琴套中取出小提琴,递给他。
明诚一手扶琴,一手执弓,立在窗边。一轮半月清辉洒下来,在他脸上映出半明半暗的光影。
明诚缓缓抬手,修长手指牵拉琴弓。久违的旋律再度响起。
高木的视界之中,隐隐浮现出居酒屋的灯火。
在渐渐暗下来的傍晚,在染着薄樱味道的风里面,温暖的橘色灯光。
穿着浴衣的恋人们说着言不及义的傻话。
天边一朵朵亮起的烟火。
非常好看。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那个世界消失了。
他定睛望去,依然只看得到窗口的明诚,眼角眉梢都关情。
世界消失,但并不熄灭。
好的演奏,必然是要演奏者本身先投入进去的。
战争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庞大系统里的每个个体其实都是人而非机器这一点。
那么多的人畏惧他,害怕他,咒骂他。做个机器,才会让事情变得比较轻松。
那些压抑、背负、挣扎、怀念是不需要存在的。
可原来它们其实并没有湮灭。
这不是一首日本的曲子,而是中国的,叫做涉江曲。
音乐的语言,是跨越国界的。于不同种族的人心中,所会引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但内核是一致的。
明诚说,这首曲子暗合着一首诗的意思,那首诗是这样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回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精通中国文化,当然解得出其中荒凉的意味。
每个人,不管强大或是弱小,在莫测的、未知的命运面前,都是微渺的存在。
你不能提前预知自己会跟谁相遇,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要跟谁别离。
相遇和别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解的课题。
他又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明诚脚踝上的伤痕。
那种强制性的、枷锁一样的印记。
那是潜意识里,想要留住一个人的表现。
谁都会想要留住他的。
他身上有一种宁谧的安定的力量,会令人觉得自己被人理解,像个活人。
明楼按熄了第三根烟蒂。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他清楚地知道怎样将车体隐藏在树荫后屋主视线的死角里,同时又使得自己能够望见这家宅邸的窗口。
这个宅子并不是那种常见的小洋楼,而是中国式的,窗子的构造古典、考究,是画景般的窗棂。让人想起一句诗来: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明诚就在这幅画里,执着一把小提琴。
那不是中国的东西,原该不合中国的味道,但明诚站在那里,却极之自然地将自己融了进去,成了画中一景。
他似乎能将自己融入任何情境。
夜风裹挟着弦上的声音,吹到耳边来。
明楼是懂音律的,听得出这首曲子的意思。
那些幽回婉转,反复陈说的无非就是: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晚的月正好,润泽的月光泄下来,像银霜铺落。
虽只是一轮半月,然却是恰好的。毕竟,月盈则亏。凡事皆不可太盛、太满。
银白色的月光勾勒出青年静切的眼眉,一双仿佛盛得住月光的眼睛。
空气中有灰尘柔软地陷落。
高木一步一步地向窗口走过去。
于是,明楼看到的人影,便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他甚至也能想得出,高木眼中所看到的,乌黑的头发,清宁的眼睛。
寻找家园的冲动我们称之为乡愁。
在一条漫长的、孤独的路上,我们会邂逅形形色色的人,大部分都是如过眼云烟般,过了就忘了的。但有的人,却会烙在心上,如同朱砂。
明诚应该曾经在这个高木身上做足了功夫,所以才会被人记得,岁月不改。
明楼想得丝毫不差。明诚从病床上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本来被人怀疑,现在洗清了嫌疑,反而会更加得到信任。
不管高木心底有多少想法,总有一分愧疚在心。
那么就把这一分放大。
他在病床上挣命,麻药退去后全身都是疼的,但依然是安静的。
高木问他的时候,他轻轻说了几句话,归纳起来无非就两个字:“不恨。”
也确然是不恨,对这个个体。
民族不同,立场不同,别人也只是尽职地做自己的工作而已。
只是那工作对中国人而言,是恶劣的。
所以,如果要恨,也不会是出于个人情绪,而是民族立场。
尽管有的时候,真的是很疼。
在他睡着的时候,高木又来了一次。
他睡得很浅,他一向没有睡沉的权利。
他听见高木在病房门口,向人要了巡床记录。
过了一会儿,有人静静推开门,轻轻走进来。
他闻到来人身上的味道。在紫苜蓿的本味之上,淡不去的血腥味。
高木的味道。
床的一角陷下去,来人望着他的脸,望了很久。
那时,前一阵剧烈的疼痛刚褪去不久,他的睫毛和额发都还有些湿,粘在脸上,应该有些狼狈。
唯独表情是平静的。因为很习惯痛苦的缘故。
有人伸出手来,把他垂落在眼睛上的额发轻轻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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