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黎晖房里伺候之前,偶尔也能出门去买点针线之类的小玩意儿,当然见过街上挂的各种广告画报,仔细看了看便认得这就是那广告里说的口红了,心里非常惊喜,顿时浑身一点儿困乏感都没有了,只是嫌自个儿这两日都没洗澡换衣裳,必须得彻底清洁一番,再将这一管口红拿在手里好生瞧瞧。
她兴冲冲地开门要出去,不料差点便迎面撞着了黎晖,翠喜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关切问道:“少爷,你怎么了?”黎晖闻言,方才抬眼看她,亦是直愣愣得半晌不言语,翠喜待要再问,全无防备便被他一把抱住了,身子不禁向后仰倒下去,好在她本不是个柔弱的娇小姐,到底是站稳了,只是被黎晖这一抱,感到手足无措得厉害,又是难为情,又是觉得自己身上脏,不自觉便放低了声音,唤道:“少爷……”却发觉黎晖把头埋在自己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滴便顺着她的颈子不住地流下来,翠喜不知道该不该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单是这么一想便觉得脸上烧得慌,然而同时又异常感动,安慰黎晖道:“少爷别哭,我没有事的……”
黎晖当然看见她苍白憔悴的模样,着实叫人心酸,但是他究竟为何哭,他自己清楚是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故而对于翠喜便不免有一种愧疚,这种愧疚逼迫着他,愈发不能停止流泪。
哭过之后呢?依旧是翠喜张罗着倒了热水,让他坐下来洗脸。黎晖举着毛巾擦脸,只觉得手也使不上什么力,拿下来交给翠喜,又忍不住说:“脸色跟个鬼似的,别急着忙活了。”他的声音中仍有些哽咽,说话费力,听着亦有一种悲戚柔弱之感,倒像有意在将自己的遭遇演得更惹人泪下似的,可他其实是不愿意这样的。
翠喜哪里知道黎晖心里已经这般百转千回,只是低头答应了,却依然前前后后地伺候着黎晖,直到夜里床也给铺好了,这才歇一歇,自倒了一杯温水喝。肠子空了两天,她自然不敢立刻如常地吃饭,晚餐不过喝了些稀米汤,眼下知道饿了倒是好兆头。
她起身去洗漱了进来,就见黎晖靠在床头打量着她:“你洗澡没有?”翠喜不明就里地点点头,黎晖便又说:“去橱柜里拿一床被子出来,到床上来睡。”他看见翠喜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来,觉得很不耐烦,厌恶看她这样讨人嫌的模样,裹着被子侧向床里头睡下了。翠喜立了一会儿,想着不能违背少爷的话,便轻手轻脚地去开了橱柜,塞得满满的各色绫罗绸缎终于寻得了个出口,一股脑儿全淌出来了,翠喜只得又一样样地拎出来理好放回去,留下一床已经装好了的杏红缎面棉被,抱起来走到床边坐着,回头去看看黎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翠喜便将被子包在身上,免得躺下时弄出动静,又慢慢用头去够双人枕头的一角,这枕头原本是与床同宽的,然而黎晖嫌它不够高,习惯了对折起来枕,今晚也没留意,她便只好这么将就着靠一靠,总比睡在榻上舒服得多。
这两日担惊受怕之下欠缺的觉都补了回来,翠喜睁开眼时,正巧和黎晖脸对着脸,呼吸之间的热气浑浑的,她不禁往后退了些,却一下把黎晖惊醒了,翠喜便有些不好意思,唤了声“少爷”,见黎晖拧着眉头,表情也很尴尬,便自己披衣下床来,一面说:“怎么起晚了?少爷别急,一定赶上上学。”一面拢了拢头发,便走进走出地忙活起来。黎晖也从床上起来了,凭着她伺候,往日并不觉得有什么,今天早上却像五感突然清明起来似的:擦脸的毛巾是翠喜拧来的,漱口的杯子是翠喜端来的,桌上的书本是翠喜装进包中的,送来的早饭也是翠喜摆上桌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是为什么?
他想起昨晚的梦。昨晚睡得并不安稳,他毕竟是不能习惯与人同占一张床的体验,然而这感觉仅仅是陌生,还不至于反感,只是在断断续续的梦里,这带着来自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的陌生感觉,成为了幻想出一个母亲形象的源泉。
他的母亲是什么样儿的?直到醒来后,黎晖仍然忍不住去猜想,甚至于情感投射到翠喜身上,去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但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就像远古遗址的瓦砾,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当年的情景。他都记不起来,幼年的他还躺在床上不必去上学时,坐在梳妆台前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发式:梳髻?还是烫卷发?这不能算细枝末节,因为奶奶和姑姑们总说母亲是新式女子当中不安分的那一类,婚后还要跑到外面去,这样不检点最后只好随她出走了事——倒并非父亲抽鸦片和嫖.妓的缘故。然而黎晖却模糊记得外祖家不是开明的作风,怎会供母亲上学堂?当然同样也不排除他对外祖家印象太坏起了偏见的可能。
总之,黎晖发现让自己深陷在一件事情的困扰之中不要自拔,就能杜绝其他事的折磨。例如,许葛生。他专专心心地思考着有关母亲的谜题,因为她抛下他的事实早已存在多年,不会再次伤害他什么,相对倒成为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他放心大胆地沉溺其中,简直觉得,这也算是母亲无意中留给他的庇佑。
他像是恢复如常地上学、下学,丢开对于母亲的想象,还有许多的功课等着他。多么繁重,又多么体贴。
有一天晚上,黎晖已经睡下多时了,突然又想起有一篇英文作文还没有写,穿着睡衣便下床来翻书,却发现那篇作文早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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