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更让他明白了亦新这几年经过了怎样的等待和煎熬。他无助地蜷起身体,两眼一片茫然,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是被什么利器刺穿了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为了更好的掩饰身份,苏绍亭买了一辆二手货车,给十六铺的地头蛇交了点保护费,白天就把车停在码头,等着拉零活。这样一来,借着送货的名义,把重庆发过来的情报送到杨树浦的军统印钞厂也就更加隐蔽。工厂那边按照指令把印制好的伪钞送到指定地点,再由专人负责送出上海。
面对华东华中市面上越来越多的伪钞,日本人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不断改变钞票上的花纹。然而每次改变后,潜伏在特高课的军统特工都会想办法把新的模板样式复制出来,送到望志路菜场,周柏恒借着买菜的机会取回,不出几天,新的伪钞就出现在市面,让日本人防不胜防。据说担任汪伪政府财政部长的周佛海气得暴跳如雷,责令76号短期内必须找到军统的地下印钞厂,并尽快揪出那个神秘电台。
四月,一名日本女间谍在霞飞路被军统特工刺杀身亡,上海的局势更加紧张。为了各自的安全,这个期间苏绍亭没有再去过陈家,陈亦新也没来找过他,这让苏绍亭开始考虑自己的身份已经被对方识破的可能,他们曾经彼此是那么了解——但这仅限于自己的假设,从没有和周柏恒说起。
一九四二年的春天如此短暂,人们还没来得及体味出春天的种种美好,转眼便到了梅雨季节。
接连十几天,雨一直没有停过,阴云低垂,潮气逼人,让人感觉十分压抑。这天下午苏绍亭在码头接了个活,按客户要求把货送到愚园路。返回途中汽车抛锚,幸好不远就是一个修理厂。修好汽车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面馆吃了晚饭,苏绍亭上了汽车,犹豫了片刻把车拐进了马斯南路。
陈家的大铁门从里面锁着,一楼二楼漆黑一片,想必陈夫人和丁姨都已经睡下。苏绍亭把汽车停在一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关掉引擎,点着了一支香烟,靠在座位上,紧盯着斜对面三楼窗口的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雨逐渐下大了,苏绍亭收回视线,打开雨刷,抬腕看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宵禁,再不走就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发动汽车往前只走了几米远,苏绍亭从倒车镜里看到陈家二楼的灯忽然亮了起来,他立刻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一个急刹车后便不顾一切地跳下汽车,冒着大雨两下翻过紧锁的铁门,从外面的楼梯直接冲上二楼。
陈夫人躺在床上,已是弥留之际,陈亦新和丁姨都守在床边。就算苏绍亭不是医生,也看得出即便是立刻送她去医院也于事无补。看到苏绍亭,陈夫人黯淡的眼神亮了一下,朝他抬了抬手,想说什么却已经没有了力气。苏绍亭走过去,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感觉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心底升起,迅速渗入四肢百骸。
陈夫人一手拉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拉着苏绍亭,眼睛却看着丁姨。这个跟了她一辈子的娘姨立刻明白了她眼神里的含义,点了点头,抹了一把眼泪,回身从梳妆台上拿来了一个相框递给了她。
那个时候照相技术并不好,后面的布景又那么单调,但这永远是陈夫人最喜欢的照片。这照片让她想起江南的濛濛烟雨,他们就是在那个季节相识的,那时她和他都还那么年轻,她甚至连16岁都不到。她从来没有怨恨过这个男人,虽然他没能给自己名分,却给了她一个最优秀的儿子。陈夫人用尽全身力气抱紧相框,眼睛里的光芒迅速灰暗下去,最后无力地合上。
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不断提醒苏绍亭,赶紧离开此地,可他握着陈夫人逐渐变凉的手,一步也迈不开。陈亦新悄无声息地在灵床前起了一支支白蜡烛,摇曳的烛光下,他那双眼睛显得越发的深邃。自始至终,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但满身都是哀伤欲绝的气息。苏绍亭无法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走过去搂住他,就像他们第一次拥抱那样,紧紧把他按进自己怀里。
窗外,雨还在下个不停,和着夜风敲打着窗棂,一声又一声。
第二天早上苏绍亭回到贝勒路的家里,周柏恒已经急得团团转了:“你这一晚上都去哪里了,还以为你出事了。”
苏绍亭木然坐进椅子里:“陈伯母走了。”
周柏恒一下就哑火了:“什么时候?”
“昨晚。你说巧不巧,如果不是车在她家附近坏了,我根本不会去那里。”苏绍亭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昨晚出什么事了?”
周柏恒摇摇头:“没事。就是马婶知道你一晚上没有回来,宵禁后还上来问我,怎么不见你开车回来,他们都挺担心的。”
“你怎么说的?”
“我说谁知道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苏绍亭无奈地长叹一声,顺手打掉手边的茶杯:“看来这架不吵都不行了。”
周柏恒那边叮叮当当地摔东西,这边苏绍亭上床拉开被子蒙住了头。他一天一夜未睡,浑身乏力,头疼欲裂,偏偏半点睡意都没有。过了一会,他翻了个身,用下巴蹭蹭衬衣上那些干透了的泪痕,不知道该为陈亦新最终能宣泄出来感到安慰,还是该为他悲伤,两个他最爱的人,一个已经永远失去,一个已经背叛,起码在表面上是如此。
22、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七月初的一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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