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孙两个也无心张罗吃饭,只拿出自己备着的干粮,就着烧开的热水吃了,不过顾子耘在这屋子里找到了一些存米,先拿了一些熬了一锅粥,强硬地让老爷子喝了一碗热粥,如今他已经六十多了,精力和身体到底是不比从前的。
顾子耘盯着他喝完了粥,然后扶起床上的少年,让他半靠在自己肩上,努力给他灌进一点米粥进去。
许承山极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双半垂着的长长眼睫下清透又温暖的眼睛。
这少年的体质很好,一夜之后,顾子耘再探他的体温,已经退了烧了。
顾老爷子一大早出就出去了,他还得去复诊,同时,也要去做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他要去劝服村子里还剩下的人,将村中那些因疫病去世的人的尸体火化了,每一次看着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红着眼睛含着泪,咬牙将自己的至亲的遗体烧掉的时候,顾老爷子都会难过好久。顾子耘不放心,跟着去了,约莫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先回了那座房子里,准备给那少年喂药,顺便做午饭。
他到的时候,那少年还没有醒,他看了看灶上临出门熬上的药,便准备淘米熬粥。没法子,人是铁饭是钢,越是这种场景下,你越得好好吃饭,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救人,这也是当初,顾老爷子教给他的,
过了中午,顾老爷子还没回来,顾子耘烧好了米粥,正打算先给许承山灌药,走到床边才发现这人已经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些茫然也有些戒备。
顾子耘朝他笑了一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没事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是许承山睁开眼睛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他的眼中忽然滚下了热泪,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空荡荡的茫然—他没事了,他活下来了,可是他很清醒地知道,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亲眼看着他们咽了气的,他出不去这个村子,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便索性就躺在父母身边,他还记得当时他已经发烧了,浑身热得难受。
顾子耘喂他喝药,吃粥,这个少年自睁开眼睛便呆呆的像块木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他开口:“我得跟你说个事。”他不想再让外公疲惫地回来后再忍着难受劝这少年,索性自己先开口:“你父母的遗体我已经搬到了后院,他们生的病,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得火化了才行,不然的话,这病还会再蔓延开去。”少年听了之后,原本呆呆的干涩的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他沉默了很久,但出乎顾子耘的意料,他最后点头同意了,只说让他最后跟父母道个别。
后院有当初父亲劈好的,他和母亲垒起来的整整齐齐的柴火,而如今,这些柴火却得用来焚烧父母的身体,许承山将最后一根木柴大好,顾老爷子和顾子耘两个人一起将许家父母抬了上去。
火是许承山点起来的。干柴和稻草麦秸一起,很快熊熊的火焰就覆盖了整座焚烧台,滚滚的黑色浓烟冲天而起,许承山的脸上带着顾子耘一定要他带上的面罩,忽然之间号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面罩,他隐忍多日,默默流泪,终于至此刻再也无法自持,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放声哭泣,嘶哑着喉咙大喊着:“爹!娘!”冲向大火,被顾老爷子一把抱住。
他没有安慰他,只是死死地抱住这个孩子。
火烧了两个多时辰,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泛着的火星也倏忽隐灭。顾子耘摘下自己带着平安锁,按着活扣打开,捻起一撮还有一点点余温的灰烬放进了这个平安锁里。许家父母是患了重病离开的,骨灰带出一些紫色,很好辨认。他走过去将这个平安锁递给他,见惯了生死别离,他和老爷子都明白,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苍白无用的,只说道:“我们一起把这些灰收拾好吧。”
当天夜里,许承山又断续地发了高烧,药食不进,身子烫得能在上面滚鸡蛋,他昏昏沉沉中打了个激灵,梦见自己变成了还要再小一点的时候,他坐在爹的肩头,娘走在一边,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一些蘑菇和野果,他爹一手拿着大弓,一手领着野鸡野兔之类的猎物。这是往昔再平常不过的的一幕,他们一家三口从山里打猎回来。眼看着下了山,离家就还只剩下一小段路,爹忽然把他放了下来,落地的一瞬间,他不知怎的又变成了现在十四岁大的少年。他娘给他整了整衣服,他爹则端正着脸色,严肃地说:“山儿,你回家吧。”
他不解地拉着爹娘的手要一起回家,他娘却笑着对他说:“山儿,你长大啦,剩下的路,爹和娘就不陪你走了。”
梦里的少年惶急不已,心中似有一丝不详的预感,他攥紧他娘的手:“我会乖,爹、娘别走!别留下山儿!”
他娘摸摸他满是泪水的小脸蛋,笑着说:“娘的山儿啊,一定要长成个男子汉,顶天立地,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许承山看看父亲,父亲偷偷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是他们父子俩的默契,眨一下左眼,代表一定要听娘的话,他含着泪慢慢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怀中一空,眼前的父母忽然在日光下变得透明轻薄,慢慢地消失不见了。他用力地扑腾,忽然抓到了一双暖暖的手,死死握住不放。
顾子耘见这少年双目紧闭,满面泪水,心中不忍,刚要给他掖好被他推开的被子忽然便被紧紧地握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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