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暖和的、冬天的晚上,陈文雄、何守仁两个请周榕、周炳两个到西关一家极有名、极华贵的酒家,叫做“谟觞酒家”的去吃晚饭。这四个人穿的衣服,极不相称。陈文雄穿着笔挺的、英国薄绒的西装,保守仁穿着英国藏青哔叽的中山装,周榕穿着上、下颜色不同的残旧西装,而周炳却穿着那套对襟厚蓝布夹袄,中装蓝布裤了。这就活像一个年轻的银行家带着他的秘书、他的保镖、他的汽车司机一道上谟觞酒家这样的高贵地方去吃饭。别的酒客和酒家的侍役都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他们拣了一处最后的房座,一面喝酒吃菜,一面畅叙离情。——如果说他们的外貌相差很远,那么,他们的内心相差得更加远了。这里面,陈文雄看来是潇洒而愉快的,他不着痕迹,磊落大方地,一开口就问起共产党如果同汪精卫、张发奎、陈公博合作的话,有些什么条件。周榕老老实实地说道:“据我所知,还是那五条:第一,释放一切政治犯。第二,保证工会和农会的自由。第三,驱逐一切改组委员。第四,四月十五日以前,工人和雇主所定的协约一概保持有效。第五,保持省港罢工工人的一切权利。”他还是从前那样温和,那样缓慢,那样粘滞。陈文雄问完了这五条,又问国民党的反应怎样,答应多少;又问如果汪精卫他们不答应,又怎么办;又问如果汪精卫他们全部接受了,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又问广州和南京的关系会变成一种什么关系;又问省港罢工工人目前的分布状况;又问共产党对于最近的时局有什么文告发表没有等等。自始至终,周炳总是睁眉突眼地望着陈文雄,自己不多说话。从别人眼睛看起来,他如今是呆笨、平板,满怀愤懑,又带点焦躁不安的。他总嫌陈文雄问得太多,又觉着二哥周榕回答得过于详细。同样不多说话,也不多吃东西的,是何守仁。他的眼睛老在其他三个人身上滴溜溜地打转,要不就左张张,右望望,前看看,后瞧瞧,一直流露出心神不定的样子。吃着,谈着,从七点多钟吃到九点多钟,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话也问得差不多了,陈文雄带着一种克制的感情说:
“不论省港罢工的工人也好,广州各业的工人也好,他们的合法权利总是应该保障的。——国民党当局是做得过分了一点。”
周榕正在踌躇,没有马上回答。周炳却忍不住说道:
“姐夫,听你的口气,好像你不是一个国民党员,国民党的所作所为,你都不负一点责任似的!”
陈文雄瞅了他一眼,说:“这事儿说起来也好笑。我进党只不过是挂个名儿应酬应酬。实际上,有那些达官贵人,也轮不到我说话。”
何守仁也相帮着说:“谁不是一样?我也是挂个名儿应酬应酬。要是真想做点事儿,我宁可参加共产党!”
周榕听见他这样说,也笑道:“参加共产党也不是好玩儿的。你们看我大哥!在你们的地位说来,犯不着冒那样大的危险。”
何守仁看见已经谈到这里,就索性单刀直入地揭开说道:“其实什么党不党,派不派,我看都是暂时的。只有崇高的友谊才是永久的!你们看,我现在变成友谊至上主义者了。照我想,你们在一边,我们在一边,这样反而更加证明友谊可以突破政治的界限。不论什么时候,咱们都应该互相提携,永远互相提携。——没事的时候互相援引一下,有事的时候互相通个声气,将来中国要是当真富强起来,不论哪一党执政,都有咱们自己的人,这岂不好?所以,友谊是崇高的,伟大的,永生的!这一点,咱们都曾经发过誓,有苍天可鉴,有墨迹为凭,有证人可对的!”
陈文雄没想到他竟扯得这么远,不觉脸都红了。他用力拉松了自己的领带,挣扎着接上去道:“守仁之言极是!守仁之言极是!按这么办才对!”本来很会说话的人,这时候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他们这些话在周榕的心里勾起无边的往事来,使他觉着一阵头晕。他用手扶着头,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的盛情是可感的,动机是无可非议的。——唉,今天晚上酒多了。但是那种做法,在古代政治里容或有之,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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