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他干了吧,这老东西是来找死的。当年共产党闹土改,就是他第一个冲到我家把我爹逮去游村的,我爹回来后就被活活气死了。”说这话的显然是本村大地主的儿子。长得斯斯文文的杨飞天区长轻声说:“不要说话,现在把老家伙干掉,马上就暴露了目标,急甚呢。这稽家村是稽昌明的老窝,要端一窝端,杀他个寸草不留。”斯文的区长脸上浮现出狞笑。他们就这么注视着稽老爷子的一举一动。稽老爷子看到了藏在芦苇荡中闪着寒光的刺刀。当他和芦苇丛中杨飞天那双仇恨的眼睛四目相对时,他开始慌了神,丢下了渔具,拔脚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喊:“还乡团进村了!还乡团进村了!……”这声音像是一声炸雷,在晴空爆响,惊动了全村百姓。一颗罪恶
的子弹在稽老爷子的身后飞来,随后一阵乱枪,稽老爷子摇摇晃晃仰面朝天地摔倒在鱼塘边,他的身上像是蜂窝一样布满了鲜血淋漓的窟窿。这时,太阳像是一个熟透了的鸭蛋黄那样翻上地平线,一抹朝霞把天际染得通红。稽老爷子大睁着恐怖的双眼,注视着东方,那瞳孔里最后定格的分明是天际的红日。他想到自己引以为荣的儿子。他想到了即将诞生的孙子。也许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在仓促间走完了自己五十岁的最后人生历程。他的头被血淋淋地割了下来,挂在了鱼塘边的枯树上。稽家老婆子听到晨曦中传来的那声惊恐的喊叫和紧接着一阵乱枪,知道老伴出事,立即扶起身孕已是七个月的媳妇,打开后门,钻进了茂密的玉米地。她们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走进青纱帐的深处,直到听不见村中的那些哭喊声和驴嘶马叫的声音。稽老婆子扶着脸上挂满虚汗,挺着大肚子的媳妇,让她躺在用玉米秸铺成的地上。媳妇一阵一阵地呻吟着,羊水和着血水漫透了裤管,怕是要生养了……稽胜利就是这样,在这个兵荒马乱的血腥岁月中来到了人间。在他的身后,火光冲天,稽家村遭到了血腥的屠戮。
1948年秋,枣县全境解放。屠戮稽家村的还乡团匪徒被彻底消灭,杨飞天被稽昌明击毙在逃跑的路上。那时杨飞天的儿子杨敢之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后来母亲竟然跟了早已成了贫农的叔叔杨飞龙,他成了贫农的儿子。不久,稽昌明率领枣县独立团参加了渡江战役,a省全境解放,他随军进入a省省会陵州市。
成了陵州市第一任市委书记的稽昌明,与一位文文静静的年轻女教师结了婚。留在家乡的稽家母子,却接到了一张离婚通知书。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在解放战争最严酷的年代,都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的稽家媳妇第一次失声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在稽胜利幼小的心灵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迹。在昏黄的油灯下,他被妈妈紧紧地搂在怀中,他拼命地吮吸着母亲的茹头,品尝着母亲甘甜的r汁,母亲的泪水吧嗒吧嗒落在他细嫩的脸庞上,那甘甜的r汁中饱含了母亲深沉的痛苦。这痛苦来自最亲的亲人对感情的背叛。这是一个在抗战和内战的烽火中无数次掩护过稽昌明及其游击队的善良的母亲,稽胜利他小小的年纪就品尝了痛苦的滋味。第二天,坚强的母亲仍然早早起来烧饭、喂猪,和平时一样第一碗玉米粥是盛给婆婆的。然后,她默默地背着小胜利下田干活。在稽胜利的脑海中,母亲是心中最神圣的偶象。直到母亲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孤零零地饿死在梨庄的稽家村里,他才懂得地位的悬殊会给人带来不同的境遇,生活并非书本上描绘的那样美好。那时,他和乃乃被派来的吉普车接到了城里那幢很气派的外国洋房里,爸爸对他很好,但他和爸爸的那个家庭却格格不入,和被他称为阿姨的那个漂亮女人以及和他的弟弟、妹妹们保持着感情上的距离。那年,他十一岁。十一岁的他怯生生地带着满身土气,穿着对襟小褂,理着乡下人那种马桶盖似的头,在弟妹们嘲笑的目光中,他被保姆带到那个装着浴盆的卫生间洗澡。他知道,那是阿姨嫌他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孩子脏。他像是木偶那样在那个奇奇怪怪的大盆子里,被阿姨全身上下搓了一遍。等他洗完澡起来,妈妈帮他缝制的小白褂子,小黑裤子,尤其是他珍爱的那双绣着老虎头的鞋,却被阿姨扔进了垃圾桶。他大哭大闹,后来还是乃乃把这些心爱的衣褂捡起来,洗干净后叠放好。到了经济恢复时期,乃乃又带着他吵着要回乡下去了,她不放心家里的媳妇,家中荒芜的田地。他们在告别稽昌明的时候,爸爸悄悄告诉乃乃,乡下的媳妇已死了,他劝乃乃带着胜利就在市里住下来。
乃乃噙着眼泪说:“孩子,你可以忘记农村和农村的乡亲父老,但我却是故土难离啊。留着你爹一人在那荒野孤坟中,我于心不忍,再说这城里的生活我也不习惯呢。”
于是稽胜利又和乃乃回到了稽家村。他在离开爸爸、阿姨和弟弟、妹妹的时候,倔强地脱去了身上的白棉布衬衫、吊带裤和脚下的小皮鞋,仍然穿上了被乃乃洗得干干净净的妈妈亲手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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