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说道:“比如说:李——”他说个“李”字,差点带出毛驴两字来。
他停顿一下,才说:“李发,”李毛驴听到萧队长叫他的名字,给楞住了。多少年来,屯子里人没有叫过他本名,光叫他外号。这回他很吃惊,也很感动。吃惊的是萧队长连他名字也知道,感动的是这八路军官长不叫他外号,叫他本名,把他当个普通人看待。娘们走道以后,好些年来,他自轻自贱,成了习惯,破罐子破摔,不想学好了。没存想还有人提他的名字,他用心地听萧队长往下说道:“李发乍来这屯子,可不也是一个好样庄稼人?租地主的地种,临了,两个毛驴都赔进去了,小孩也闹病死了,娘们养活不起,不久走道了。乍来那时候,他要钱吗?”李毛驴顺下眼睛。他想起他的毛驴、孩子和娘们,他想起娘们走道以后的头一个下晚的阴阴凄凄的情景。他想起来,有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饿得慌了,到人家地里劈一穗苞米,被人家抓住,打得皮破血流,昏倒在地上。他想起往后的日子,人呆得住,嘴呆不住,结交一帮二混子,放局子,跳二神,正经活不干。人家瞧不起他,他不在乎,因为自己首先就瞧不起自己。这回萧队长却叫到他的名,也不轻贱他,这却使他不知咋办好。萧队长还在说着,态度很温和。
“早先不好的事,都是地主逼咱们干的,不能怪咱们,如今害人的坏根抠尽了,再不学好,再不朝前站,那就要怪自己了,到了人民当权的时代,大伙都应该改造,分了地,就得好好生产,做个好样的人。你们多唠一会,我去看看老爷子跟老太太他们。”
萧队长从屯溜子的座谈会上走出来,参加老人会。他坐在门外,屋里人都没有看见他。他听见老孙头正在说道:“穷棒子闹翻身,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老爷子,别说你岁数大了,太公八十遇文王。咱们五十上下的人,也算年纪大?上年纪的人,见识广,主意多。不瞒老哥说,萧队长有事还问咱。这回上三甲开会,咱说,有了牲口,就数车子最当紧,老初偏说,碾盘顶要紧,临了,萧队长还是说老孙头我说的对呢,老初算啥呀?咱过的桥比他走的道还多……”
老田头见他扯远了,打断他的话,改换话题道:“没有共产党,咱们不能有今天,咱算是领共产党毛主席的情。在座的人,哪一位没有得到共产党的好处呢?”
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太太移开嘴里的烟袋,连忙接过话来说:“谁不领共产党毛主席的情?早些年,总是锅盖长在锅沿上。这下穷人算是还阳了,比先强一百套1了,咱们都得挺起胸膛来。”
1一百倍。
一个老头子顶她:“你干啥不挺起胸膛?光叫人挺起胸膛,头年你二小子哭着要参军,你还扯腿呢。”
白头发老太太说道:“你胡扯,我扯什么腿?我还叫他不用惦念家,要好好地干,对地主恶霸,不用客气,咱们把他得罪了,他心有咱们,咱们也得加小心,脚不沾地地干。”
老头子笑道:“光说得好听!”
萧队长怕老头子把老太太顶得难堪,连忙站起来,拿话岔开:“大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农会今儿请大伙来开交心会,问问大伙的意见。地主垮了,咱们也不受人支使了。翻身以后,工作还多着。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事干,咱们成立一个老年团,团结一心,跟着共产党,跟着农会走。谁再落后,谁再不许少的来参加,大伙开会批评他。赞成不赞成?”
到会的老人都叫:“赞成。”大伙不嗑瓜子了,三三五五,交头接耳,合计成立老年团。萧队长记起郭全海说的老王太太来,他问老孙头:“老王太太来没有?”
车老板子张眼望一望人堆,便说:“她没有来。那是一根老榆木疙疸,挪不动的。”
会开完了,人都散了,萧队长邀郭全海同去看老王太太。他们迈进王家的东屋,看见这老太太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青布棉袍子,盘腿坐在南炕炕头上,戴副老花眼镜,正在补衣裳。瞅他们进来,她冷冷地招呼一声:“队长来了,请上炕吧。”
她仍旧坐着,补她那件蓝布大褂子。萧队长和郭全海坐在炕沿。郭全海找话跟老太太唠着。萧队长看她炕上,炕席破几个窟窿,炕桌短半截腿子,炕琴上叠着两床麻花被,又破又黑,精薄精薄的,看来岁数不小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粗黑眉毛的男子歪在炕头,这大约就是她的娶不到媳妇的大小子。他闭上眼睛,装睡着了。北炕铺着一领新炕席。炕梢一对朱漆描花玻璃柜,里头高高码着两床三镶被,两个大枕头,一色崭新。郭全海一面掏出别在裤腰上的小蓝玉嘴烟袋,装一锅子烟,一面问老王太太:“你儿媳妇呢?”
老太太连眼也不抬地说:“谁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了。她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一对银耳环子在漆黑的鬓发边晃动。她噘着嘴巴,不跟人招呼。老王太太瞪她一眼,嘴里嘀咕道:“出去老也不回来,猪都饿坏了。”
年轻女人一面退到外屋来,一面顶嘴道:“你们在家干啥的?”
老王太太听到这句话,沿脑盖子上,一根青筋绽出来,扔下针线活,跳到地下,暴躁地骂道:“你倒要来管我了?这真是翻了天了。”
新媳妇脱下半新棉袍,准备烧火煮猪食,一面又道:“翻了天,就翻了天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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