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跌伤的厌,裸着瘦弱的上身,跪在台城执法院内殿前。他浑身颤抖,满面泪痕,他还在回想司库古笙满头鲜血的恐怖样子。小小的心灵中充满着杀人的恐惧感、肮脏感和罪恶感。他隐隐约约听到宗正寺执法吏在数念他的罪过,他心中也对自己进行着谴责。
苔鞭一下下打在厌幼嫩的肌肤上,带起一丝丝血肉。厌本还立志有罪应受,决不哭叫。可奈何鞭鞭剧痛,最后终于开始哭叫起来。哭声丝毫未打动执法役冷酷麻木的心,等十下打完后,厌的背后已血肉模糊。行刑完毕后,内侍为厌披上薄裘,内侍督官开始朗声读惯例训诫。筋疲力尽的厌模糊的听着,突然听到丈毙教养女官语,猛然清醒,问道:“为什么丈毙教养娘?”督官内侍面无表情答:“因为皇孙犯法,正是教养、督学失职。”然后再不答言,命内侍送厌回金华宫。
厌回到金华宫,马上就到清云主殿拜请嫡母敬妃。当值女官却拦下,称敬妃娘娘正在诵读佛经,严命不许打扰。厌哭着央求,请嫡母救教养娘。女官心已不忍,又听他哭诉不清,便问随来内侍缘由。明了后,才再次进入殿求情。片刻后出来,无奈地说:“敬妃娘娘有命,有错该省,有罪当罚。幼主错本是教养奴之罪。皇孙请回吧。”
女官看他情状可怜,便又叹息安慰他说:“娘娘还说,若他们因主而死,也是自存善因,转世或可投生脱奴籍。”厌知再求无用,转身又奔往岳阳王宫。
岳阳王宫里的门侍主官亲迎,告之厌说岳阳王晨起就带人往钟山狩猎去了,怕要住京郊别墅一晚,明日方回。见厌满面泪痕与急色,又道:“若是急事,可让侍从现去传信,往返一两个时辰而已。”厌心知等不得两个时辰。如今,长兄、二兄长俱在州府任上,他此时已再无人可求助。想了想,鼓起勇气,决定亲去紫阳宫向皇祖父陈情。
谁想到了紫阳宫,却被拦在长春门之外。厌躬身站立,等待通传。厌自幼见皇祖父次数屈指可数,更从未敢私下请见过皇帝。此时心内又是惶恐,又是带罪惭愧,再加上霜寒的侵袭,整个身躯抖如落叶。可厌心中却有执念,决不能让教养娘死。他心内急乱的演练着向皇祖父的陈情之词,偏越急越想不出,最后拼却一切的想,无论如何自己一身凭皇祖父怎样惩罚,只要保住教养娘的性命就好。正乱想间,门仪内侍却回话说,圣上在诵经,谁也不见。口谕,汝勿行杂念,归府好自省罪。
厌闻此言,眼泪霎时夺眶而出,竟直向宫里闯去。众内侍惊慌,忙趋身抱住,口中道:“您疯了不成,怎敢如此忤逆违礼。”厌只哭着挣扎向前,门仪官是上了年纪经事之人,劝他说:“皇孙,您还是回宫吧,您教养娘怕是正等着呢。再逗留片刻,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一语提醒厌,终于擦泪离去。离去时,听到身后门侍小声议论:“如此无礼粗俗,哪像昭明太子的苗裔。”另一个声音说:“该说哪像圣上的嫡系,竟类老临川靖惠王的家风。”厌听得清楚,却再无丝毫怒意。他在谴责自己,为什么之前会因为这样平常的话,误杀一条人命。累及教养娘和督学内侍。自己当真是罪无可恕。
厌匆忙回到金华宫,再到自己的玉蟾殿。玉蟾殿内一片静谧,仅剩的几个粗使宫奴在啜泣。王子转身奔往东宫执法院。待到执法院内刑房,正遇见手持白绫的执法内官,后面跟着几位内侍押着教养娘。教养娘本来神色毅然,直到看着厌惊恐凄楚的眼神后,眼泪才像滚珠般掉落下来。教养娘跪接下白绫,回身牵着厌的手,走进了内室。
厌此时已哭得气噎难平,艰难哽咽道:“阿娘,我是最无能的人。我害了你,我保护不了你。”
教养女官冬菱用丝帕擦着他脸上的眼泪,自己强忍泪微笑道:“才不是,厌皇孙是最聪慧勇敢的皇孙,您只是还没长大。”厌却不能原谅自己。
“阿娘,我是不是真的是煞星,人人都厌我。我克死父母,又害死你。”
教养女官冬菱心碎的捂住他的嘴巴,责道:“您才不是煞星,他们不是您害死的,他们是自己命里无寿。妾也不是您害死的,妾本就不愿活在这个世上。妾的儿子、丈夫、父母,都在那边等我团聚转生呢。在死后的阴间,自有公理因果。只是,要留下您一个人在这一世里历劫受苦。”言及此,泪又落下。执法内侍已在外催促。
教养女官冬菱突然抓住厌的手,急促的说:“您听着,您满月时一个道士留下三句话,说您将娶同辰女,引亡国祸,自戕白头滩。皇亲很多人都听到了,您要记着这话,要懂得避祸自保。”话刚说完,执法内官等众人已推门进来。厌心碎神伤,被众内侍拉了出去。片刻后,有人抬着教养女官的尸体复命去了。
厌行尸走肉般回到玉蟾殿,木雕泥塑般站在静谧的庭院中。大同五年的第一场冬雪自空中扯絮般纷纷扬扬的飘落。厌肩上的薄裘脱落也浑然不知,背后受刑的伤口在雪雾中触目惊心。他不觉寒冷,不知痛楚,无知无觉般。整个世界只剩下教养娘留下那三句话:娶同辰女,引亡国祸,自戕白头滩。他终于承受不住满身心的创伤,如幼兽般嚎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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