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从号子中听出了悲怆的味道,这感觉是对的。老年人一辈子活到了尾声,苍老的号子里有些悲怆的意味是不足为奇的——你知道他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但‘悲怆’用‘苍桑’替代更合适些。还有,你听不出其中还有着对生命和自然壮阔和丰饶的赞美,热爱,和感恩?一声号子可以包涵无穷的意味。号子虽然只是一声长调,没有任何歌词,但农人一听就晓得打号子人的心情。连那条牛也听得懂。其实打号子的人并不是打给人听的,是打给自己听的,是打给土地和庄稼听的,它不需要听众。”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听他往下说。和存扣相处一年多了,她还很少看他这么抒情地说话。像朗读散文诗。也许他天生就有着散文家的气质,敏感又沉静;有时似乎又有些柔弱,让人动怜。她最喜欢看他说话时眼光向前远望千里之外的样子,那份迷濛,那份恍惚……也喜欢看他不说话时若有所思的样子:轻皱着好看的眉头,抿着好看的嘴巴。这时的存扣真是格外的英俊,格外的迷人,让她的心房为之颤动。自从存扣一脚踏上乡村的土地,她就感到了他格外的沉稳和安静,更从容,更亲切……存扣的心之所属仍是生他养他的乡村吧,来到这儿他就像是条游回熟悉水域的一尾鱼……
她突然就有些怅然。不知不觉,她挨身挽住了存扣的臂。
中饭过后庄上几个男女伢子来看桂宏,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或伙伴。当中就有刚进刁家庄时看到的在路边解溲的红兰。红兰原来是个婷婷玉立的很好看的姑娘,桂宏的妈妈亲昵地喊她“三丫头”。一伙人簇拥着到桂宏家的新屋去。不一会儿存扣和春妮就和大家弄熟了。春妮最受两个女伢子拥戴,谈这个说那个的,说她们庄上还没有哪个姐妹敢带头穿这么洋气的裙子,问春妮脚上的凉鞋能不能浸水,买几钱一双。等等。春妮乐得回答她们。玩得高兴时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唤“换瓜哦——!”那个叫宝勇的男伢子冲出去,十分钟以后就捧着两条大水瓜进来了,红兰帮着在洗脸盆里洗净,抠掉瓤子切成块,仍放在脸盆里端进来,分给大家吃。春妮说这瓜真脆,水又多,比黄瓜好吃,以前没吃过。存扣说这水瓜大概就我们兴化东台乡下有,他在兴化和扬州城里从没见过,庄户人喜欢用来斫瓜菜吃,就像呛黄瓜一样,拍上蒜头淋上麻油,晚上吃烫饭呛上一大盆最合适了。“换瓜是什么意思?”春妮问。桂宏就说拿家里小麦去瓜贩子船上换瓜,“拿钱买人家当然更愿意。”春妮说原来还能以物易物,挺有意思的,红兰告诉她农村人有时没有多钱,但有粮食,好多东西都能拿粮食换,像烧饼油条馓子面条可以拿小麦换,豆腐百叶拿豆子换。春妮听得直点头,说“噢”。
晚饭是在二姐夫家吃的,专门喊了村上的几个干部来陪。村支书极力恭维桂东和桂宏是庄上最有出息的兄弟俩,听得桂宏父亲满脸喜色。村干部一般都是酒坛子,因此桂宏和存扣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范公堤”粮食酒入口甜而绵,但后劲不小,吃过饭桂宏一回新屋倒头便睡,存扣也觉头晕,坐在堂屋里一个劲喝茶。桂宏的妈妈一面叨唠支书他们不该闹桂宏的,一面寻来洗脚桶放在东房踏板上,又冷了一大搪瓷缸子开水蹾在灯柜上,防止儿子晚上要呕吐,要喝水。春妮问存扣要紧不要紧,存扣说不要紧,要她去睡。春妮说不忙睡,要多和婶妈说说话,明天就要离开了哩。进房间时又把头转过来,关切地看了存扣一眼,把房门关上了。
存扣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在夜风中清醒清醒,头脑不仅晕乎,还有些乱,他有些心烦意躁。
院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土道。庄上最南面人家堂屋里的灯光越过各家院墙投射到外面的大田上,使附近白天青绿的稻棵变成青黑色;灯光不可及的远处则是黑魆魆的,如同星光下的海面。青蛙的“啯啯”声此伏彼起,这些小东西,它们几乎是夏夜声音的独裁者。如同蝉,白天在艳阳的白光中恣意地吟唱。单调的蝉声会让人慵懒欲睡,而此刻的蛙鸣却让存扣渐渐沉静下来。这两天所经历的情景像放幻灯片一样次第在眼前闪过。在这个偏僻淳朴的小村庄,所有的一切都让存扣有一种并不陌生的新鲜,如同翻阅以前读过的一本好书,亲切而温馨,引起新的体会和情感的共鸣,引出无数回忆的蛛迹。回忆有一种魔力,可以把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是喜是悲——全都涂上一层金色的蜜汁,让人沉迷而不舍自拔。回忆是一种暖色调的氛围,是大提琴拉出的低缓抒情的背景音乐。两天来他感到自己的心之弦不时被一只纤细的指头轻捻慢拢一下,发出“叮咚”一声喜悦的声响,如同暗夜里划亮火柴的一瞬,又如流星从头顶一掠而过,他一直试图捕捉这倏忽即逝的感觉,却总把握不住要领。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因为春妮。——如同月亮环伺着地球,他心海里的每一次微小的潮汐都和她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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