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望着奶奶憔悴、枯瘦的面容,摸着老人家身上热烂了的块块疮疤,加林心如刀绞。他本来准备当天就返回牌坊中学的,但看到奶奶这么孤独,这么可怜,他又不忍心离开,让奶奶伤心。正好赶上大晴天,加林把奶奶的床单、被面、被里、蚊帐、棉衣全部清洗了,把床上发霉的稻草换了,和以往一样,为奶奶剪了脚趾甲,修理了搭板、便桶和衣柜。
加林问奶奶,这些事情继母为什么不帮她干。奶奶说,继母给她洗过几次衣服,继母一天到黑也忙得很。其余的,奶奶都不提。
一有时间,加林就陪奶奶坐着,尽量找话跟老人家说。由于奶奶耳聋,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平日难得有人与她拉家常。老人家从早到晚就像机器人一样,坐在摇篮边摇啊摇的。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加林非走不可了。告诉奶奶时,老人家眼里满是忧郁。奶奶把加林拉进卧房,从枕套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些零角票,大概有四五块钱的样子。
加林他奶把钱急急地塞给他,叫他拿去用。又说,家里的小剪刀钝了,不好使,叫他下次回家时,在花园镇买一把带回。
加林眼眶发热,喉咙发硬,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谁知道这几块钱在奶奶的枕套里放了多久!他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家里的鸡下蛋了,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都瞒着加林他爸,收在自己的衣柜里,等加林回去了,就煮给孙儿吃。有一年夏天,因为天热,加林又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收着的三十多个鸡蛋坏了十几个,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骂自己“老糊涂”。从那以后,老人家就把鸡蛋卖掉,把钱留着,等加林回去了,就偷偷地塞进孙儿的口袋。而今,加林已经工作了,奶奶竟然还……
加林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几元钱,骑上自行车赶到双峰山管理区的集市上,买了一些糕点和十几个皮蛋,可惜没有买到小剪刀。跑到八里外的周巷镇,还是没有。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奶奶时,老人家还直责备他,好像不好意思接受似的。
回牌坊中学上班之后,加林和红梅谈起了在王李村的所见所闻。他提议说,等他们结婚了,就把奶奶接到学校和他们一起生活,让老人家在有生之年享几年福。
红梅自然很赞成。她说,成家之后也少不了一个老人在身边呢!比方,看看门,告诉他们一些生活常识,教他们如何抚养孩子。
红梅的通情达理,让加林非常感动。他们又一起到花园镇,买到了奶奶要的小剪刀,还买了一个非常精制、漂亮的火坛儿。
他们相约中秋节一起回家,把这两样东西送给奶奶。加林猜想,奶奶看到这个火坛儿,肯定高兴得什么似的,因为她还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火坛儿呢!以前用的,都是瓦罐一样的粗陶器,表面疱嶙嶙、疙疙瘩瘩的,难看死了。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秋节,却等到了来报丧的本家叔叔。
两个星期前回王李村,加林并没有看出奶奶有厌世轻生的迹象,老人家还托他买小剪刀呀!怎么会突然间想不开去喝农药呢?
汽车在黄色的土石公路上艰难地行驶着。因为坡道较多,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速度时快时慢,显得特别不均匀。尘土一如既往地飞扬着,人被颠得屁股时不时离开椅面,两条大腿很快就麻木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加上浓重的汽油味的刺激,加林突然感到心里作呕,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股热浪迅速涌向喉管,污秽之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他及时把头伸出窗外,让那些呕吐出来的东西随风飘扬,散落在公路的路面上、路旁的树枝上和汽车的车身上。他接连不断地呕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的基本上是淡绿色的口水,不过,胃部仍然在间隙性地痉挛着。待完全平静下来之后,王加林已经满眼是泪,也不知是因为伤心所致,还是呕吐时的并发症状。他从口袋里搜出几张卫生纸,擦不擦眼睛,又擦了擦嘴巴周边的口水,然后把纸团扔出窗外。
来送信的本家叔叔一再申明,家里没有吵架,加林他奶与加林他爸、他继母之间,近段也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奶奶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自己喝的农药。
不管本家叔叔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丝毫也不能减少加林对父亲和继母的仇恨。因为上次回家时,他所看到的情况,特别是奶奶吞吞吐吐的诉说,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愤怒和仇恨的种子。他觉得父亲和继母对奶奶太不好了,缺乏起码的照顾和尊重。不过,因为家里的现状摆在那里,责任田等着人种,加叶和加草又必须有人管,农村生活又只有那样的条件,他还是在心里努力为父母开脱,努力说服自己。
加林的继母来王李村之前,本为有夫之妇,而且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因为丈夫患病,精神方面出现一些问题,她就抛夫弃子出外乞讨,最后被加林他爸收留。她尚未与丈夫办理离婚手续,就与加林他爸住在了一起,事实上属重婚行为。因为这种情况法院往往是“不告不理”,农村和农民又缺少这方面的法律意识,加林他爸和他继母“结婚”时还大摆宴席,得到了四邻八乡和左邻右舍的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同居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女儿,跟着加花加林,取名加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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