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沈威头也不抬地沉声问道:“可是逆子沈思带到了?”
不等左右亲兵开口,沈思自己坦然答道:“是,儿子回来领罪了。”
听了这理直气壮的语气,沈威越发火大,随手抓起案头墨砚就朝儿子掷了过去。那方砚台擦着沈思额头飞过,“啪”一声落了地,摔得粉碎。从始至终,沈思都跪得笔直一动未动,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沈威了解儿子的脾气,知道这小子是断然不会躲闪的,所以往外丢砚台的时候他直接偏出了寸许。
“好,好,既然你是回来领罪的,我也不再与你多费唇舌,来人呐,拉下去……”沈威深吸一口气,却断了下文,他竟有些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处置小儿子了。带兵几十年,他向来胸有成略指挥若定,唯独这一次却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唉,许是年纪大了吧。
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之罪,犯者当斩。可让沈威亲自下令斩了自己的儿子,他如何下得去手?
沈思这次不但罔顾军法,还公然违抗圣命,乱子惹得太大了,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搞不好会祸及全家老小。若是轻易绕过了他,不但在将士们面前无法服众,更加不好向皇帝交代。手握重兵本就容易受到猜忌,小儿子去救谁不好,怎么偏偏救了小皇帝的心腹大患晋王呢!
思前想后斟酌再三,沈威扬手下令:“将这孽子拉下去,着军法官鞭笞一百,捆结实了吊在辕门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大哥在一旁刚想开口,父亲又补充道,“凡有代其讲情者,以同罪论处!”
几个哥哥彼此交换过眼神,都缩回原处默不做声了。
沈家子弟自小混迹军营,同普通士兵一样风餐露宿、饮冰卧雪,早早都练就了浑身的铜皮铁骨,抽顿鞭子算不得什么,可这样的天气抽了鞭子还要在寒风里头吊上三日,定是凶多吉少。沈威也只能为儿子通融到这一步了,至于三日后是生是死,就看他个人的造化了吧。
鞭子是上好牛皮扎的,泡过了水,韧性十足,舞起来虎虎生风,抽在脊背上“啪啪”作响。
一鞭下去,立时肿起手指粗的一道红印子,再一鞭子,皮肉绽裂血珠儿迸溅。每挨上一鞭子,沈思都会咬着牙朗声大喝:“父帅教训得好!儿子谢过父帅!”
这是沈家祖上传下来的的规矩,棍棒底下出孝子,父母长辈责罚孩子不但不许反抗,还要磕头谢恩,谢父母教导之恩。
三个哥哥对此早都习以为常了,只有世家出身的姐夫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那些鞭子明明是抽在沈思身上,可是随着鞭梢起起落落,姐夫也跟着一下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起来,脸上布满了恐惧和疼惜。
沈威在帐内听着犹不解气,厉声示下:“不得留情,给我着实了打!”他是真被气极了。
沈威膝下四子一女,长子沈观,次子沈闻,三子沈执,女儿沈奺,最小的儿子便是沈思。以前家人常常玩笑说,这兄妹几个里头只有小五儿是有“心”的,也是最得父母欢心的。沈思既是幺儿,又是老来得子,做父亲的难免偏疼一些,所以对他的管教也不及三个哥哥那般严厉。谁成想,纵得他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以至今日酿成大祸。
鞭子足足抽了半个多时辰,结束之后沈思后背已经血肉模糊了。不等他趴着喘口气,就被即刻拴住两手吊上了辕门。身体像块腊肉干一样垂在半空荡来荡去,不时牵扯到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血渍顺着皮肤滴滴答答往下流,浸透了衣裤,风一吹全都黏糊糊贴在身上,冰凉透骨。
入夜之后,疼痛渐渐被寒冷所取代,后背和四肢都麻木了,恍若根本没长在自己身上。他不停微微战抖着,眉毛和睫毛处都凝结了一片细密的水雾。
父亲帐内的烛火一直亮着,大哥在陪他下棋。大哥深谙兵法之道,懂得迂回行进,避实击虚。他执黑棋子,先在棋盘上摆出了一定数目的子,再由父亲执白棋开始,这种行为就叫做“让子”。
让子,让子,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闷声不语。
姐夫借着掌管军需之便,指挥人手来来回回搬运着炭火,只希望经过沈思身边的片刻功夫能帮他增添几分暖意,这做法虽然是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
见四周没什么人留意,三哥提着一只瓷壶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不等他靠近,远处负责执法的卫兵便出声喝止,令其速速离开。三哥闻言晃了晃手里的壶:“沈帅只说要把人吊在这示众,却没说不给水喝。”
卫兵想了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便站立原地没再阻止。三哥赶紧将壶口塞进了弟弟嘴里,还背着人偷偷朝他眨了眨眼。三哥总是最多鬼主意,也不知这次又在搞什么名堂。沈思从宁城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来,中途只就着河水吃了顿干粮,受刑至今水米未进,他早就饥寒交迫眼冒金星了。
“咕噜”一口下了肚,沈思惊讶地瞪大眼睛,那壶里头哪是什么水,分明是滤清了的人参熬鸡汤。一整壶鸡汤灌下去,他感觉自己迈进鬼门关里那半只脚又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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