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亲王,”周英帝的语声淡淡的:“朕和你,咱们兄弟许久都未曾这样见面说话了,前些日子想起来,朕心里倒有些怀念。”
关隽臣缓缓站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大周天子,他的哥哥。
周英帝是先帝诸子之中,样貌较为平凡的一人。
但那张庸常的面容上,却有着一双摄人心脾的狭长眼眸,从来无人能看透那寒潭一般的幽深。
可那双眼眸里,时而划过的、疾电一般的敏锐,却总是叫人心中一凛。
“臣弟在金陵时,亦时常挂念皇兄。”关隽臣面色如常,语气恭谨地答道。
他和周英帝都心知肚明,他们这对皇室兄弟,此时绝不是在若无其事地叙旧。
晏春熙此时正关在乌衣巷的凤狱之中,而关隽臣手中,是唯一能救夏白眉性命的断雪潮解药。
他们各自握着彼此心中的罩门,正在互相试探,这场看似轻描淡写的对谈,实则是万分酷烈的皇室争斗。
关隽臣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他既不提起晏春熙,也不提起夏白眉,周英帝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不焦不躁。
来含元殿前,关隽臣已把先帝御赐的免死金剑送去言太师手中。言太师三代帝师,当朝三公之首,是大周朝的巩固重臣,免死金剑在他手中,就如同赫赫高悬在庙堂之上。
哪怕是周英帝也要有所忌惮,起码在当下,绝不敢平白将他这位宁亲王拿下。
“宁亲王,可知道今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周英帝不疾不徐地踱步走回白玉案桌旁坐了下来。
“臣弟不知。”
“真不知?”
周英帝停顿了一下,见关隽臣不为所动,便浅浅笑了一下:“那也无妨,朕刚拟了一道旨意,你且读读,替朕把把关。”
他说到这儿,把桌上一卷赤金色布帛随意地扔了过来。
“是。”
关隽臣伸手接下帛书,不知为何,到了此刻,他方感到一阵背脊都紧绷了起来,他知道周英帝必是有备而来。
此局对弈,他虽然杀招尽出,可面对这位心机深沉如斯的大周天子,他依旧毫无把握。
关隽臣在周英帝的凝视下,一寸寸地展开帛书,诏书不过寥寥几十字,可每读一字,心便落下去一寸。
读完整个帛书,再抬起头时,他的后背已皆是冷汗。
“先前宁亲王押了夏白眉返京,他是朕的近臣,既叫朕亲自处置,朕自得给宁亲王个交待,总不能叫当场重臣心寒。如何——宁亲王,你可还满意?”
在摇曳的烛火下,周英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此时在关隽臣的眼中,却属实叫他肝胆俱寒。
“乌衣巷指挥使夏白眉,居功自傲、藐视亲王,大不敬之罪确凿。罪大当诛,念其为朕分忧多年,实有苦劳,免极刑,赐白绫。钦此。”
这便是周英帝亲笔写下的诏书。
“皇上,您这是……”
关隽臣抬起头,他心下大惊,一时之间竟然失了礼数,抬头和大周天子直直对视。
“朕问你,可还满意啊?”
周英帝的一双眼睛,在y-in暗的大殿之中,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白刃。
他嘴角冷冷地挽起,可是眼神里却毫无笑意:“断雪潮、断雪潮,连皇都大内都找不到解药,朕的二十多位太医,无人能治,好手段啊,冠军侯。”
周英帝竟然称他为冠军侯,这隐然已经是问罪之态。
关隽臣的额角霎时间滚下了两滴汗珠——
天子雷霆之怒,顷刻间便可血流千里,他如何能不惧。
“你是个聪明人,”周英帝缓缓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朕的弟弟,你当然聪明绝顶。明面上,你恭顺谨慎、奉旨入京,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可暗地里,你摆着冠军侯仪仗,把免死金剑送到言太师手里,你是在提点朕、叫朕当心,是不是?”
“臣弟不敢。”
关隽臣不敢在这当儿争辩,当即撩起袍服跪在了地上。
“说你聪明,因为你还聪明在当机立断拿下了夏白眉,给他服下断雪潮,你知道——他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对不对?”
关隽臣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英帝。
他亲口说,夏白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
可是也是他,一笔一笔写下赐死夏白眉的诏书——罪大当诛,赐白绫。
天下可曾有这般冷酷的爱意。
“是的,朕爱他,朕没什么好隐瞒。朕自成年以后,是夏白眉陪伴了朕十数年的时光,从积弱微时,到登基称帝,朕信任他、宠爱他,朕曾与他秉烛夜谈、作画论诗,更曾与他同床共枕,云雨j_iao 欢,朕与他过去的种种情爱,和大周的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是你若因此以为,朕这封诏书只是吓唬你,你便错了。这也是你还不够聪明的地方,你或许可用此法去挟持任何人,但,唯独不是朕、唯独不是朕。”
“因为朕是皇上。”
周英帝用指头遥遥点了点关隽臣,他一步步地走下高台,他声音低沉而浑厚,在大殿之中回荡着:“朕受命于天,统御四极八荒。朕是大周天子,所以,朕已不能再有寻常人的软弱和不忍。”
“无人能用情爱来挟持朕,今日的你不能,明日也无人可以。若朕有软肋,朕便亲手拔去,冠军侯,你做不到这点,因此——你始终不如朕。你不会和朕鱼死网破的,因为你舍不得凤狱那位俏生生的小公子。这场对局,你从一开始便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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