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掌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用力得指甲都泛了白。
正阳殿之中,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进。
关隽臣跪在地上,可是心口却一直发颤。
好一句“天子非天”!
这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如同一道从苍穹之上劈下来的雪亮闪电,刺痛了他的双眼。
是了,其实这已并非是他第一次听到这般近乎大逆不道,却又震撼肺腑的话。
先前曾经也有那么一次……那次,是晏春熙在他面前,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说:“君王是人间至尊,可纲常不该约束万民,而独独越过帝王。先贤以尧舜禹为仁君典范,恰恰是因为,君王更要以‘仁’字为心中首要。倘若当今皇上肆意猜疑贤臣,滥杀无辜,他可称得上仁,可称得上心存礼义?若他不仁,他可称得上是坏了纲常、乱自上作?”
谭梦麟融汇儒法两家绝学,后又为先帝钦点的状元郎,乃是大周当世人杰,才能说出天子非天这般洞明世事的四个字。
然而晏春熙虽然没有谭梦麟这般的学问和见识,却也竟然凭着那一颗生而纯直通透的心,摸到了这纲常礼法的边界。
关隽臣虽然跪在地上、身陷泥潭,可是在这一刻,却仍然感到一阵悸动——他为自己相中的那少年而感到自豪。
可是随即,伴随着来自高高龙庭上的一道声音,使他身体那激起的一丝温热马上又转为冰冷。
“宁亲王——”
周英帝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道。
“臣在。”
“既然谭大人如今都已摆出一幅忠君死谏的架势,不如你与众卿说说先前你进宫与朕商议的事吧。”
“是。”
关隽臣低低应道,可是语声却堪堪顿住了。
谭梦麟转过头,一双冷冽的眸子望着他时,神情复杂中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关隽臣忽然之间感觉自己的身子又佝偻了一些。
“宁亲王?”
周英帝眯起眼睛催促道。
关隽臣这一次不再与谭梦麟对视,微微垂下头,木然道:“关承坤一案兹事体大,逆贼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这次既已动手,便该一次查到底。当朝三公,太傅还乡、太师年迈,臣自觉虽资历尚浅,但仍算得上是大周重臣,因此向皇上毛遂自荐,愿领主审一职——将关承坤逆贼一党彻查清楚。”
“宁亲王有心了,朕已拟旨——将你擢升为正一品太保,让你名正言顺地坐这个主审官。”
谭梦麟修长的身子虽裹在厚实的朝服中,可听到关隽臣这一番话,仍还是如遭重击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如何?”周英帝挑了一下眉宇,凝视着谭梦麟:“谭大人,朕的弟弟亲自主审,他又与关承坤素来亲厚,总不会再偏颇苛待了平南王,这可称不上有违孝悌之义了吧?你如今可满意了?”
周英帝最后这几个字拉得极长,深潭般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沉重的威压,不疾不徐地道:“谭梦麟,你口口声声礼法纲常,却在朝堂上以下犯上,对朕口出大逆之言,朕不治你的罪无法服众,你且留下你的笏板,回府侯旨吧。”
“啪嗒”一声。
谭梦麟手中的玉笏板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脆响。他垂下头,茫然地看着地面。
他身份微寒,但却志向高远,十载寒窗苦读终于高中状元,再之后,春来冬去,用才学和勤勉一步步向上高升,木笏板换成了象牙,最终换成了白玉,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然而终究是前方再无路了。
他并不恐惧,只是觉得孤单。
“臣领旨。”
谭梦麟伏下身,沙哑着嗓音道。
“还有其他事要奏吗?”
周英帝淡漠地道。
“臣……还有一事要禀。”
关隽臣低声道:“先帝薨逝前,曾赐臣免死金剑,臣心中一直甚是不安——为人臣者,应时刻将忠字放在心头,日日警醒,然免死金剑既在,必使侍奉君上之心有所怠慢,只是金剑乃先帝所赐,此前总觉不便处置。然而臣如今已经是太保,位极人臣,细细想来更觉惶恐。前几日间,臣已把免死金剑交到言太师手上,臣自请将免死金剑归还朝廷,只愿尽了为臣子的本分,还请皇上允准。”
关隽臣用手指抚摸着冰冷的地面,他感到身后群臣的目光纷纷停留在他的背上,可是整个身子却好像麻木了似的毫无知觉,他将指甲悄悄嵌进砖缝之中,漫无目的地刮挠着。
“你有心了。”
周英帝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朕准了——”
“谢主隆恩。”
关隽臣匍匐在地,平平稳稳地道。
他知道,今日朝堂之后他先前多年苦心经营的势力都将彻底土崩瓦解,若再有人妄动,谭梦麟就是例子。
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他如今已成了周英帝的一条狗。
……
下朝之后,谭梦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阳殿。
关隽臣裹着狐裘,却仍觉得遍地生寒。他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注视着谭梦麟的背影,身着藏蓝色袍服在飞舞的絮雪之中渐渐远去,形影一人,背脊挺得笔直。
在那个当下,关隽臣竟忽的有种神思游离之感,大雪茫茫,可是整个长安却变得安静,人站在这一片天地间,觉得很是渺小。
他感到惘然,却又宿命般的平静,如同一汪死水。
——那是关隽臣最后一次见到谭梦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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