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天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沉溺于幻象,不愿清醒的一天。
那天做完,两个人精神奇迹般得很好,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张嘉明半个身体趴在齐乐天身上,在床头柜里摸烟,摸好递给齐乐天一支。他先点着,又把火递给齐乐天。齐乐天没接,叼着烟凑近他,深吸几口,浅灰色的雾隔开二人的脸。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讲拍过的片子,讲喜欢的戏,齐乐天缠着张嘉明讲他的片场趣闻。齐乐天问张嘉明为何要住这种屋,嘉明公司即便只有工资,也足够他住得风雨无忧。张嘉明讲,没了遮风挡雨的暖房,不知明日还会经历什么风浪。多攒些家底,总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张嘉明讲得太单纯,齐乐天听后直笑,趴在床上的他险些笑岔气。待他笑完了,发觉张嘉明一直在看他,欲言又止,便默了声等张嘉明继续。
“我只想攒够钱能再拍片而已。”张嘉明言道,眼中没有愁苦没有愤恨,是如镜一般平静的湖。
齐乐天想张嘉明想得太入神,收拾地面不小心划伤手。那些玻璃残片像是特地提醒他,千万不要乐极生悲,小心为妙。他挤出伤口里的血,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快步离开,留下一半整齐一半凌乱的水泥地。
背对门口的张嘉明睁开眼,侧身,偏头看向齐乐天离开的那一方。
看着齐乐天离开,又愣了许久,张嘉明才意识到时间不早,该检查今天的拍摄进度了。
自从《远大前程》开拍,每天清晨他第一件事便是检查拍摄进度。翻了半天,翻到拍摄日志最后一页,他才意识到片子拍完了,他作为场记的工作已全部结束。
他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此前,张嘉明总觉得自己会由着性子拍一辈子戏。没日没夜,只为赶一个效果最佳的镜头。影片制作完毕,之后的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张嘉明只管导,只管写,宣传发行上的细节,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获得金环奖最佳导演后,张嘉明难得接受了一次杂志的采访。采访内容刊载于电影协会所出版的杂志《光影》上,讨论的内容相对更集中于电影本身。
当时采访的记者问他的灵感来源,他说除了平时的阅读积累,也有些灵感来自梦境。张嘉明笑称,自己有特殊能力,能够在梦境中看到完整的故事,醒来后只要将其重复出来,不费吹灰之力。采访者听得有心,先是提醒他注意睡眠质量,后又打趣道,他以后准备退休时,凑几个波折的梦,联系些现实,串成一个故事,便又能成就一段佳话。
张嘉明当然知其所指,话锋一转,似是而非地回答,我没退休的打算,长眠于片场是我的梦想。
他记得念大学时第一堂课,谢顶戴黑框厚镜片的影视制作基础老师,语重心长对他们讲,了解你的观众。他不信,觉得拍电影十分自我,迎合观众到头来只会迷失自己。他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上,扯下那张纸,揉成团,丢向第一排正襟危坐认真记笔记的宋亚天。张嘉明只有这一句没听,而身为优等生的宋亚天,只记住这一句。
张嘉明没片可拍的时候,偶尔想起这句话。
后来张嘉明倾尽所有而拍摄的电影失败了,他赔上一切能赔的东西,公司,房子,还有毕生的积蓄,最后换得两手空空。最窘迫的日子,是宋亚天看他实在太可怜,把自家一个沙发让给他,不至于他流落街头。
那段时间张嘉明想过许多大纲,做兼职时候,偶尔有灵感,他就随手记下来。他去做过服务生,也替人看过店,到头来很多餐纸和收据上也留下了他的字迹。可惜那些故事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都是那些没人敢拍的故事。即使是有些晦涩的故事,张嘉明也未曾放弃。既然被曾经的业界接受过,那总有一天,他的影片还会有立足的那块银幕。
田一川觉得张嘉明不做电影太可惜,也念在对张老爷子的感激,招回张嘉明,亲自给了他一份工作。工作是为公司读剧本,挑出有潜力的,由田一川适度选择,而后在例会上提交董事会讨论投拍计划。田一川反复提醒他,这是个机会,好好把握。
张嘉明经济上变得宽裕些许,领到一份不低的固定工资,可生活看似更糟。他中午没有午休时间,不吃饭,一口气干到下班,简直像为了某种目的而存在的机器。
有一次张嘉明在茶水间身体不适,突然胃疼,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好在中途从会议室出来接电话的管月看到他,扶他回座位上。
管月是张嘉明的前经纪人,在他最危急时刻没有离开,而是一同陪张嘉明走到最后。公司被田一川买下后,张嘉明力荐留下她,才有现在公司的金牌经纪人之一。她与张嘉明交好,是张嘉明为数不多愿意在工作之外一起吃饭喝酒的人。她喂了张嘉明药,等他气色变好些,才问他:“我看你瘦了好多。怎么累成这样,最近又睡不好了?”管月清楚张嘉明拍摄时有失眠的毛病,最紧张时尤甚,为此她费了不少心。
“倒不是累,平时吃饭有一顿没一顿而已。”
“你不是住在宋导那里,你们不搭伙吃饭?”
张嘉明摇了摇头:“不方便,早就不住他那里了。”
“唉,你一个人住,嘴挑又不会做饭……”管月翻看手机的通讯簿,“原来你能吃下的那家外卖电话我还留着,等我发给你。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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