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不容易好,好了也会留疤,会一直有些硬。十年过去,这道疤还在,而十年前朱离的模样,在乌桑心头却有些模糊不清,只剩下一抹影子了,以至于在黛山上,这个人眉眼含笑地说自己叫朱离朱存之时,他心里地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十年前朱离还是个小小孩童,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有些赖皮,还有些黏人。
还有一双有求于人时望着人,就让人拒绝不了的眼眸。
十年前是元和二年,那时是秋日的一天,傍晚起便大雨倾盆,冻得人瑟缩。他睡在门房边的条凳上,在睡梦中被杀戮惊醒,衣服都来不及穿,只顾跑路了。
那一夜那么冷,他一身单衣,赤着脚,竟然跑了很久,他一路逃,一路被追杀,有几次险些被砍死。
横穿大路时他跌倒在地上,别说爬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惊了别家的马车,车夫反应不及,马蹄就要踩在他身上了,他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没被那些人杀死,却被马踩死了。
但马车却停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就是那马车骤然一停,车里的朱离没坐好,手撑在了火盆边上,烫伤出了这道疤痕。
他有短暂的昏迷,醒来时只听到一个声音软软地求人:“祥伯,咱们救他。”
也许有人会救他,乌桑奋力撑开眼皮,先看到近在咫尺的马蹄,再看到提在小小少年手里的风灯上大大的朱字,而后才是裹着一身轻裘的孩子莹白的脸颊,和一双望着人时,秋水潋滟般的眼眸。
他心里松了口气——被这样一双眸子哀求地望着,如果是他,无论这小孩儿求得是什么,都不会拒绝的吧。
他撑不住地又晕了过去。
乌桑不知自己昏晕过去多久,梦里一直被重复的梦境折磨惊吓,惊醒时只觉有人在他额上放了什么东西,藏在深处的危急意识让他反射性地出手,小擒拿手。但身边的人却身手更是厉害,他俩在床榻之间拆了十余招,最终以他被制服为止。
他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屋子干净整洁温暖,火盆里炭火旺盛,盖着的被褥轻软,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拧着他胳膊的少年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他的手腕,退开了几步,背着手站着,白里透粉的脸颊上神情严肃,他一只手裹着白绷布,一只手里捏着一方湿哒哒的布巾——方才放在他额上的应该就是那方布巾了。
他已经逃出了疯狂的屠杀,逃过了追捕!至少暂时是这样。
他致谢,道歉。
那时少年就会拱着手一本正经地说些什么:“大家同在江湖行走,急人所难都是应当的”之类的官话,只是话没说完,他就能挨到自己床榻边,大人样地介绍自己:“在下朱离,字存之……”
小小孩子哪来的字?他看了少年一眼,这小孩就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半天:“字是我自己取来玩的。”
那时朱离不过八九岁,全然不顾自己的漠然,能缠着自己问自己的姓名。
举家遭祸,他自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来,沉默的时候朱离能趴在自己耳边咬耳朵:“你不便告诉别人也无妨,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保密。”他说着还要举起手来发誓。
客栈里那短短的三五日是他迄今为止最后的温暖岁月,追他的人挨个客栈的搜寻,他却避在朱家少爷的荫惠之下,在客栈陪着生病的朱家少爷吃药看大夫,安心养伤。
再没有过过那样安心的日子,是以十年过去,他即使就要忘记朱离的模样,对那时的温馨岁月却还记忆犹新。
但光阴如水,从前那个能趴在人耳边说悄悄话的少年已长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已能独挡一面,行走江湖,主持正义,能单骑上路,追捕凶手了。
朱离身上那股认真的劲头,对是非黑白的执着追求让乌桑心里轻颤,那是他没有,也不能有的!
就像如今他是朱离主持正义要追捕的对象,可杨家一事没有公道正义可讨,他更不会认罪伏诛。
十年前朱离救他,十年后朱离查杨家一事,步步逼近,屡次与他碰面,朱离对他不设防,他有的是机会对朱离下手,他都放过了。
可过了今晚呢?朱离总会追到他的!乌桑一边还捏着朱离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的烫伤,一边却下定决心,再见朱离,他绝不会手软,杀手不能有手软这两个字。
朱离的手动了动,乌桑蓦然抬头,见朱离并未醒来,只是怕冷似的瑟缩了一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朱离身上都是单衫,几件衣服叠起来也没什么厚度,乌桑脱下自己罩袍,将朱离裹了个严实。
这件衣服只有在罗家旧院那日穿过,那日朱离惨遭惊吓,该没有什么记忆。他认不出来的。
过了今晚,发一身汗,朱离应该就会好些。
道不同不相为谋,乌桑提好自己长剑,转身离去。
他要避开西湖三怪的人,避开胡人,避开朱离,得尽快回苍霞山。
说起这个,还有一拨他也不知对方来历的人在追着他,他都无心细究那拨人追他的理由,只想尽快回去。
朱离这一夜睡地沉,姿势都没换过,梦境却不停地换,一会儿是他追到了乌桑,扯住了乌桑腰带,乌桑却挣脱腰带跑了,一边跑一边任由身上的衣衫往下掉。
一会儿又是他捉住了乌桑,要将乌桑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可乌桑的身体像是棉花袋子一样软,他一拳打下去就砸一个陷坑,卸了他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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