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卫汀走了几步,季三昧又低声对泪汪汪的卫汀说:“我耳朵叫得厉害……我想睡一会儿,你假装我还醒着,扶着我走……不然……”
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后果就昏厥了过去。
知道其中利害的卫汀含着泪拖着季三昧,一步步走向了极深的黑暗中去。
他连回头去捡季三昧的右臂都不敢,生怕被沂水村村民们察觉到季三昧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事实。
等到了一处荒郊野岭,在断续的狼嗥声中,卫汀失却了所有力气,他把季三昧背靠着一棵树放下,动用灵力简单地为他止了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扎在他的伤处。
忙到后半夜,他才精疲力竭地跌倒在地,从袖中取出了一直被他极力保护着的香炉。
黑暗中,那颗猩红色的香眼正一闪一烁着,与天上烟海似的光影群星们遥相呼应,然而它比昨天又短了一大截,枯萎的香灰堆积在香头顶端,最上头的灰烬微微开裂着,像是一双朝着天空抓去的独手。
卫汀抱着香炉,对着空茫的天地跪下了,一下一下地把头磕在腐蚀的林叶地面上。
他喑哑地呻.吟着:“求你帮帮我,帮帮他……老天,求求你……”
老天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卫汀蜷曲着身体,把自己曲弯成一个绝望的符号。
“求求你……”
哀求一直到了清晨,林叶上凝结的露珠打到了季三昧的睫毛,让他睁开了眼睛:“……小阿汀。”
那一把声音像是被用烧红的铁烫过,听得卫汀心里沙沙地发着涩:“哎,我在,我在。”
季三昧说:“小阿汀,等我死了,你就回烛阴去。”
卫汀一怔。
在这之前,季三昧虽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从未当着卫汀提及自己的身后事。
卫汀心头和喉头俱是一紧,飞快地藏起了那座香炉,藏完之后才想起来,季三昧双眼已盲,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不到那根香的长度的缩减,所以,他应该是有了什么预感了。
卫汀强行压下蔓延到喉咙口的酸意:“嗯,我回去。”
季三昧说:“回去后跟你兄长好好道个歉,源儿他疼你,不会怪你的。”
卫汀的泪落在他撑在膝盖的手背上:“……哎。”
“回去后,见了沈兄……”季三昧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大自然地伸出左手来,取出腰间别着的竹烟枪,示意卫汀为自己点烟,“告诉他,我死了,让他记得找我,别把我忘了。……不过我现在这副衰样就不要跟他提了,太丢人。”
卫汀握着硝石,刚刚打着的火星又一次被他的眼泪浇灭:“……嗯,我知道了。”
……这次不漂亮的点烟,也是卫汀为季三昧点燃的最后一袋烟。
大概季三昧的确是对自己的身体有了预感了,从这日开始后,季三昧的情况愈来愈坏了。
他开始不间断地咳嗽,发热,浑身虚软,根本无法自行行走。更糟糕的是,他一向清醒的头脑逐渐停了转。
……他开始健忘了。
第一次他忘记烟袋放在哪里的时候,卫汀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季三昧开始问他们昨日去过哪里,在晚上问他们中午饭吃过了没有,卫汀才觉得不妙起来。
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什么。
某日,卫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注意到季三昧并没有睡着,他在自己的腿上写画着什么,卫汀眯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会儿,才惊觉到有哪里不对。
——季三昧在用一块砸碎了的尖锐石块往自己大腿上刻字!
他扑上去拉开他的手时,季三昧细瘦白皙的腿间已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鲜血淋漓,而书写的内容很统一,是固定的三个字。
沈伐石,沈伐石,沈伐石。
从他的大腿内侧,到膝盖,再到小腿,全都是刻到血肉里的“沈伐石”。
被夺去石块的瞬间,向来在卫汀面前都坚强无比的季三昧竟然失了控。
他挣扎着扑在了卫汀身上,想要把石块抢回来。
“我不要忘了他!”季三昧声嘶力竭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屈身躲在卫汀怀里,“我开始忘了他了……不行,我要记住他!哪怕以后摸着我腿上的疤我也要想起来他是谁!”
卫汀的眼泪汹涌而下。
和季三昧在一起的这半年,卫汀流够了他前半生的眼泪,仿佛他来到世上前就欠了季三昧一笔泼天巨帐,只能用眼泪来还。
在反复保证哪怕季三昧今后忘了沈伐石、自己也会告诉他沈伐石是谁后,季三昧总算精疲力竭地睡着了,左手手心里还死死捉着那块石头。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季三昧开始忘记更多的事情,先是忘记自己爱抽烟这回事,随后忘记了卫源,忘记了周伊人,忘记了王传灯,终究是无可避免地忘记了沈伐石,连他腿上刻的有字都忘记了。
再然后,便是卫汀自己。
当他第一次问卫汀“你是谁”,“我们要去哪里”的时候,卫汀恍然以为自己带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他赤条条来去,毫无牵挂,因为这世上没有能叫他记挂的任何一个人。
卫汀捧着一炉即将燃尽的香,随着季三昧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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