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丁朗月知道这回是没有退路了。他最近一直过着十分随便的日子,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是随着本性而行事,像溪水上漂浮的一朵气泡,像楼阁里舞动的一粒灰尘,就算是镜盲那老鬼豁出性命的那个暗算,也不过只让他笑了两声,然后换个地方过逍遥日子。
但现在没办法了。江海之大,看似永世不竭,也需百川汇入,日夜不息。追根溯源,那也许都是微露、滴水。成了真仙,丁朗月才知道为何成功渡劫的人那么少。只因每一个真仙的浩瀚气海都像一个无尽漩涡,每时每刻都在大量吞噬这世间的一切灵源。
花是灵源,水是灵源,人,更是灵源。
他活着,注定每日都会有许多更弱小的人死去,散尽修为、重入轮回。
兴许因为自己也曾弱小,丁朗月存了一分愧悔、逃避之心。所以当镜盲处心积虑暗算他,让他剥离了一身苍茫法力重堕人间,他反而舒心起来。身处高崖,就要承受高崖的烈风;身藏深谷,就要忍受深谷的迷障。丁朗月知道自己没法永远逃避,但他还是想享受一分这样看上去很舒服的时刻。
但来不及了。现下又有一条狂飙的河流要汇入自己的灵海,与自己融为一体。感情上,丁朗月想要阻止他,因为他若是能够独立奔流,兴许某一日能自己成为一方新仙,丁朗月也是十分乐见的;理智上,丁朗月知道自己已经阻止不了他了,因为这条河流正是自己亲手在无意之中培养的,兴许生来就是为了融入自己而存在。
唉……丁朗月也只是遗憾了一瞬间。他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回头。
要拥抱激流的大海不能是干涸的,他要重新恢复过去的磅礴力量了。
丁朗月决定去找奚雪风。他到人间认识的那些人中,奚雪风实在算不上一个有力的助手,但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论修为,奚雪风只有凝虚境界,和自己抛弃的上一具躯体相差仿佛;论人脉地位,奚雪风不过是个名义上的秘阁阁主,实际上很难插手那些往来秘阁的高阶修士的事情。
但奚雪风是一个头脑非常清醒的人,这一点,他远胜过进入渡劫期之后,深陷入人性探寻时期的管明光等。别的不提,至少奚雪风在面对自己抵挡不了的对手的时候,懂得知难而退。许多平时足够优秀、足够理智的人,都会因为感情、因为道义等等原因,而做不到这一点。然而奚雪风在情人之死的了结上,以及在阳玄派遇到镜盲的应对上,都做到了尽力为之、又及时退步。
这一回丁朗月所需要的,是一具可以直接承载渡劫之力的躯体。
丁朗月将神魂之蝶依附在一粒飞尘之上,凭风而行,穿云过月,到达了梧州。奚雪风此时却不在风晚阁的小楼中,也不在明界深入地下的秘阁之中,而在人间。他披着一件艳红的大氅斜靠在一张铺着貂绒软垫的檀木太师椅上,脸上敷了细细的珠粉,额头点了莲花纹样的胭脂,正一手支颐,一手捏着一小块白玉赏玩。边上还坐着一个身裹雪白狐裘的中年人,锦袍玉带,面容清雅,手腕上还套着一串沾了点灵气的香木珠,一看就是凡间界一等富贵fēng_liú人家养出来的人物。两人轻声细语,却是在讨论凡间的朝政。
丁朗月将魂蝶从飞尘中钻出,落到奚雪风的耳尖。他在放弃来到人间的第一具身体的时候,曾被奚雪风看见了魂蝶的样子,故而奚雪风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
奚雪风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一枚缠枝莲纹样的灵玉扳指套在手上,随后轻轻一撩额发,将手指靠近魂蝶,示意他下来。丁朗月也不客气,随意往扳指中一钻。刹那间,那玉色的扳指像是水中滴了墨一样,一层层被晕染成了淡而不黯的红色。
那中年人瞥了一眼扳指,似笑非笑,说道:“奚阁主真是适合红色。”
奚雪风弯一弯唇角,嘴上没有搭话,却又戴着扳指的那只手撩撩头发,扳指的内侧还轻轻擦过他的额角。奚雪风的头发本就生得又软又亮,这般轻撩之间,却有好几丝搔到扳指之上。丁朗月的神识在扳指中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若不是见过了奚雪风狂暴激烈的一面,光看现在,实在会觉得他是最上等的情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情。
过一会儿那两人似乎谈完了,但奚雪风毫无赶人的意思,不紧不慢地挽着那人的手臂,要留他下来吃饭。那人假意推辞两句,也就爽快留下了。两人一同起身,奚雪风慢慢地给那人系好狐裘的带子,还拿了一个玲珑小巧的暖炉塞给那人,然后才笑眯眯地熄了堂中烛火,敞着衣领就出去了。
阳玄派已经是冬去春来,梧州却还是初冬季节。此时倒是没有下雪,梧州一年四季都没有雪,只是那潮湿阴冷的天气如同毒药入骨,反而更添几分痛苦。堂外的花树有些落了叶,有些却还是苍翠挺拔的,此时都安安静静伫立在小径两旁,看着寒风中两个浑身暖意的人笑着,执手到前面的亭子里去。
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酒壶、酒盅,奚雪风提起酒壶,给那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酒还是暖的,琥珀色的酒液上冒着丝丝热气,在这样的冬日里看起来尤为动人。丁朗月忽然觉得有一点可笑。那一日奚雪风的探花郎死了,他在亭子里放声长啸,也是这样的石桌,还有这样的酒盅。或者更早一些,在风晚阁的小楼里,奚雪风把丁朗月的头发系在酒壶上,两人倒立着相拥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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