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在殿下转了两圈,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小皇帝招手叫他过去:“恪之过来陪我坐会儿,这才刚开考,你在下面溜达,大家都光顾着看你了,谁还有心思答题。蒋晏,去给将军搬个坐墩。”
大将军居然听出一点酸溜溜的味道,只好走上去坐到他身边。
小皇帝:“看什么呢,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
大将军低声道:“臣在军中很少见到武进士,故而有些奇怪。”
两个人怕打扰到下面考生答题,相互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大将军身体前倾,几乎能闻到小皇帝身上淡淡的熏香味,他分神辨认了下,感觉有点像松柏,但要更暖一些,仿佛还有一点儿春水化时的甜,总之颇为勾人。
小皇帝:“世风重文轻武,武进士大多进了枢密院,只有应绝伦科的没得选才去军中……”
大将军轻嗤了一声,算是对小皇帝口中重文轻武的回应,继而道:“臣想改一改。”
小皇帝:“改什么?”
大将军莫名地觉得他态度冷淡,又疑心是自己错觉,心里不觉有些踟蹰起来,却也不耽误他嘴上将想法和盘托出:“兴武学,改兵制,移世风——”
小皇帝皱起了眉,大将军不明所以,稍微停顿了下,解释道:“武学不兴,兵制难改;兵制不改,臣不敢退下来;世风不移,又恐变革不能长久。”
小皇帝问他:“将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眼神变化全隐在眼底,嘴唇抿着,只剩薄薄一线殷红,使脸颊绷出棱角,说不上是肃然还是愤怒。
大将军并无犹豫:“臣知道。”
小皇帝急促地摇了一下头,脸上绷出来的棱角微微颤动,他无处安放的手指失措地屈伸两下,一把抓住大将军搭在膝头的手。
大将军掌心被他攥的生疼,他试着抽出手,没成功,小皇帝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过了片刻,竟像氤氲出了一点水光。
小皇帝:“恪之……”
大将军仿佛被那一点儿水光慑住了,不敢做声,小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地止住话音里的惶恐:“你在问朕,可不可以让你去死么?”
古往今来,世间少见名将白头,权臣善终,大将军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他低下头,一时几乎动摇起来,心想:我图个什么呢。
军方已经被他清洗成了熨帖的小棉袄,全国各地半数以上的中层军官来自大将军直系的边军,不论文官那边换几个指挥使,都得先按他的规矩做事。太祖立国以来,没有太平而杀将的习惯,以小皇帝对他的情意,最坏不过软禁——大权在握,性命无虞,他又何苦做那些既得罪人,又让亲朋担忧的变法。
可是……大将军迟疑道:“非臣不惜此身,只是……臣能做到的事,何必再寄托于后人。”
小皇帝指尖发凉,他一时失语,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大半装了天下山海与臣民,剩下的地方满满当当地塞了个大将军进去,两者打得不可开交,几乎分不出轻重。
他在仓皇中几乎要憎恨起大将军来。
小皇帝尖刻地反问道:“你能做到?”
大将军:“请陛下信臣。”
大将军反手用力地握了他一下,他掌心滚烫,似乎带有一腔热血奔涌至今仍未被冰冷世情浇灭的余温,暖得人舍不得放手。小皇帝眼睫微垂,目光空茫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片刻,猛地收回手提起袖子盖住脸,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小皇帝:“可我心悦你啊!”
大将军蓦地一怔,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他原本被小皇帝拽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手肘近乎随性地抵在膝头,宽大的袍袖层层叠叠地压在肘腕下,哪怕谈的是军国政事,看上去也不怎么庄重。
大将军前半辈子被人甜言蜜语地许过三生三世,也被人追着鞍前马后地痴缠过,个个都要挖出一副真假莫辨的心肝递过来剖给他看。他年少轻狂那会儿,学人痴情,将心肝脾肺一并送了出去,由人握在手里把玩,后来大约是玩腻了,再扔还给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回去,五脏六腑没一个在肚子里——
大将军自知看不太懂情深情浅,只好一概当假的处理。
故而小皇帝几次剖白,他虽不至于不当回事,却也没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只当他知慕少艾,至此才露出一点惊愕。
小皇帝慢慢放下手,故作镇定地理顺了衣袖,大将军维持着沉默,阶下的第二柱香燃到了尽头,一点微末的火光悄无声息地没入灰烬里,小皇帝才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恪之叫我信你,我信。”
小皇帝筋疲力尽道:“但你不信我。”
大将军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血色,他话到嘴边,又心惊肉跳的咽了回去,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块烙铁,落到一肚子的惊涛骇浪里,不紧不慢地烧穿了肺腑。
大将军想: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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