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了小院,走到沙丘上回头看,小土屋孤零零矗立在苍茫漫天的黄沙中,犹如大海中一叶渐渐远去的孤舟。
再见了,他想。
谢谢你,陌生人。
如果说每个孩子童年时都有过出走的经历,那么对单超来说,那就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长途跋涉。
那次经历是如此铭心刻骨,以至于在之后好几年时间里,都深深铭刻在他脑海中,直到被后来一次更惨烈也更绝望的逃亡所取代。
烈日下粗糙的沙子很快磨穿了鞋,在脚底燎出一个个大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虽然水被精确计算过用量,但一个对沙漠没有足够认识的小孩还是很难和汗水大量蒸发的速度相对抗,虚脱和缺水让他嘴唇干裂,眼前发黑,难以辨清方向。
落日前他几乎是凭着毅力在往前走,熬过了最炎热最干渴的阶段。很快暮色四合,夜幕降临,沙漠被缓缓升起的月亮缩笼罩,极度严寒带走了沙砾中的最后一丝热量。
小单超停下了脚步。
四面全是一望无际的沙丘,放眼望去天地寂寥,满目茫茫的灰白。
风将他的脚印抚平,来路平滑毫无痕迹,仿佛从未留下任何存在的证据。
“……”单超嘴唇阖动了下,似乎想喃喃唤一声那年轻人,然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嗓子已经非常喑哑了。
而且他也从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单超跌坐在地上,打开皮囊喝干了最后一口水,然后随手把皮囊扔了,仰天躺倒在冰凉的沙地上。
秋季银河横贯长空,在沙漠中格外清晰绚烂,幻化成波涛汹涌的星潮。天地如同生命最初的襁褓,轻轻包裹住小男孩遍布伤痕的身体,温柔、残忍而浩大,将他最后一丝意识带向永恒的深渊。
那里将永远不再有饥饿。
不再有漫长的恐惧,和绝望的孤独。
“……斗牛,心宿三……”
那个相似的深夜里,裹着粗布披风的年轻人仰望天空,遥遥指向浩瀚的星海:“天枢,玉衡,摇光……”
小单超倏而反手,抓住沙地,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蹒跚爬了两步后摔倒下去,片刻后一点点爬起来,恍惚望向来时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间,他涣散的瞳孔骤然缩紧。
不远处沙丘上,那年轻人的衣裾在风中飘扬起来,削瘦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得老长。
他向单超伸出手,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枚鹰爪,声音低沉平静:“你落下东西了。”
“……”
两人互相对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突然从小单超心底升起,直冲喉头。
然而他已经干渴到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胸腔中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喘息,用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来杀我的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
“那你来做什么?”
风吹着尖锐的哨子掠过,远处传来狼群长嗥,游荡徘徊,渐渐向月升的方向而去。
“……我来带你回去,单超。”年轻人终于说。
“你有你该回的地方,我是那个带你回去的人。”
小单超眼底渐渐浮起震惊、怀疑和不知所措,而年轻人面具后的脸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他们互相注视良久,逐渐升起的弯月将两人的影子角度变换,单超终于沙哑而颤抖地开了口:“你……你到底是谁?”
年轻人垂落眼睫,随即伸手摘下了面具。
那一瞬间,小单超眼底的情绪立刻被另一种惊异所替代了。
年轻人抬眼望向他,目光幽深平稳,面孔俊美沉静。此刻世间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人,星月银光交辉倒映在大漠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晕染了温柔而微渺的光晕,将所有伤痛和绝望飘散着带向远方。
“我姓谢,单字云。”
“一星烽火朔云秋的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此就是你师父了。”
星空下大漠中蜿蜒着长长的脚印,谢云背着十一岁的单超,向远处石块垒成的简陋小屋走去。
那里点着温暖的油灯,灯芯噼啪轻响,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师父……”
“嗯?”
“你说我们要回哪里去呢?”
谢云扭头望向南方,片刻后收回视线,轻轻地呼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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