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廉后来失了文义的消息,也不知他的踪迹,只知道往日里那个和他一起读书背书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一开始,他心底还掩藏着那份愧疚和自我怀疑。但是乡人们却齐齐称道着这个清了恶地主的举动,他便也能安慰自己,这是好的,他做的事情是符合人们意志的。仿佛这么想,心里的那层歉意就不会再那么浓烈。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随后而来的,十数年的动乱。
在那个被称为文化革命的年代,凡是读过书稍有文化的人都要被村人们盘清家底。像子廉这样上过旧时代的私塾的,更是被称为臭老九,拖到街上批斗。
一夜之间,他就失去了往日的全部。乡里人仿佛着了魔,用那陌生又憎恶的眼神看着他。直到这一刻,子廉才明白了当日文义的绝望。
人们对你兴起无意义的恨,可悲的是,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恨你,只是人云亦云,只是符合潮流,也只是时代的牺牲品。从此,便要背负这再也摘不下的耻辱。
何等的悲哀。
不仅是对被冠恶名的人而言,这些盲目盲的人们,这个变样扭曲的世道,也同样的让人绝望。
不分善恶,不分好坏,一些人被煽动着随大流地去做了一些恶事——例如盲从的乡人们;一些人为了明哲保身而去推波助澜——例如当日一推的子廉。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不论是因何而起,这份黏稠而又去不掉的y-in暗,一直在历史中起起伏伏。哪个时代,都有无数因此而枉死的人。
人类总是如此愚蠢而自私。哪里能看得见,一丝光明?
子廉被打上了臭老九的名号,送去乡里改造。十年后,有人为这批臭老九们平凡,他才终于能从那低矮的茅屋中出来。而那时,一切都变了。
亲人故去,友人不再,前途渺茫。曾经志向高远的少年,被岁月捶打成一个再无斗志的中年人。
从此往后,这世上再没有钟子廉,唯有钟余义。
钟于情,忠于己,衷于义。
然,世事可有悔改时?往昔仅成追忆罢。
从这一场大梦中醒来,老于大汗淋漓,他睁开眼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土地,才明白自己终于从那噩梦中清醒了。
没错,就是噩梦。
梦里他虽不能说不能动,却能体会到钟余义心底的每一分感情。那绵绵不断的悔恨,每每折磨着钟余义时,老于也一丝不见地受其磨难。那后悔,那悲痛,仿佛幕幕是他亲睹,刻骨铭心。
“呵呵……呵呵。”老于傻笑着,歪倒坐在地上。这一场梦比什么都真实,几乎可以算作是亲身经历了。他苦笑,原本以为那一页日记上记载的会是哪般狗血往事,而事实却是如此。
不道一场爱恨情仇,只是声声无奈叹息。
老于自我安慰地想着,这样亲历的场面,哪怕没有想象中的狗血,编成故事出来也可以打动不少人了。
“娃仔,你醒了?”
老于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身旁还有这样一个神鬼不辨的老人。他连忙抬头,看向这老头,此刻,他一点都不认为这还会是一个人了。
“……你是谁?莫不是徐文义!”老于此时倒不怕鬼了。经历那一场梦境,感受过那个年代的生活后,他倒是镇静许多。
那瞎眼老头摇了摇头。“我不是徐文义,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走吧。”
“你要找谁?钟余义?他已经死了!”鬼使神差般,老于大喝出来。
“他满心的悔,满心的愧,活到快九十的岁数,临死都还是个收破烂的。这么一个人,我连小道消息都挖不到,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隐情,却是这样的。这种人,你恨的有意思么?”
有意思么?
老人没有回答他。
林间的雾气渐渐大了起来,老于眼前突然有些晕眩。他隐隐听到耳边有声音道:“我有话要对他说,有话要问他……”
眼前再次清明之时,老于发现自己竟还是站在那间旧宅前。老宅,冬阳,无声沉默,仿佛刚才的种种都不过是一场幻境。之后他问遍了周围的居民,所有人皆摇头,说从没有见过岁数那样大又瞎眼的老人。
老于一无所获,开车回城。不久前发现的一切都好似南柯一梦,几乎快被遗忘。然而老于却忘不了,那场梦里最后看见的一幕。
年迈的钟余义蹲在墙角,一个接一个数着捡回来的破烂。那苍老的手指不如年轻时有力,那干枯的面容不复少年时熠熠生辉。然而却毅然决然,一年又一年地蹲弯腰捡拾,攒着钱,为所有不能上学的贫穷孩子,也为了——再也不能回来的徐文义。
老于叼着烟,将车开到回城的公路上。眼里是一片冷漠。
钟余义那个时代愚昧无知的人和现在社会冷漠寡情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钟余义这样的过往,兴许引不起人们多大的关注。这个故事悲则悲矣,却缺少让人眼前一亮的亮点。那个过去的时代很少还会有人去关心,也很少会有人敢去挖掘。
因为他们怕,只要轻轻一挖掘就发现,那善恶不分的年代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将烟头扔出车窗外,老于摇上车窗,烦躁地挠了挠头。“又要再去找新的素材报道了。”
既然钟余义的这个故事赚不了钱,那便没有报道的意义。
所以,就不报了吧。恩,不报了。
说起来,今天下午好像是钟老的葬礼,既然顺路,要不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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