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毒发时最是需要排遣心魔之际,拔除毒意需施展武技临敌对战。谢云流便提剑在手,朝李忘生一指:“见师父之事以后再说。今日你休想拦我,我来破你的乾坤阊阖阵了。”
任何阵法只要击倒阵主便能破解。李忘生见师兄上一秒还在吐血,下一秒就剑意起势,剑法亦无任何窒涩感,想到替弟子疗伤时的发现。暗惊:难道师兄已将分魔之术练至可以以剑化之的境地。师兄的剑技比之他离开时,又进境得如此高深,这次的名剑大会……恐怕江湖要掀起大波澜了。无论如何亦要再将师兄缓上一缓,争取说动他回去见一见吕洞宾。
李忘生丝毫不敢托大,玉清玄明虽未出鞘却是持在手中。谢云流挥剑破阵,剑法却并非纯阳一路,而是在基础上经他自己摸索改良,以快,准,达三字为要,毫无花巧。每一式,都带着直取关键的利落干脆。昔年在纯阳练武,谢云流在兔起鹞落之余,也常挽些剑意上的潇洒姿态。那时师兄弟两人比试,身形翩翩,白袂飘飞,是何等的风华夺目,太极广场,三清殿,纯白晶莹的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都像是一串摇摇欲坠的露水,悄无声息地跌落。
如今的避雪庐前,李忘生守阵心不动如山,谢云流踩着七星方位破阵,两人功法进境不知比那时高了多少倍。却再无正式一招一式的交手,而是隔着风雪以汹涌澎湃的内息相持。忽然间谢云流“咦”了一声,两人之间本是剑意心法的过招,谢云流以分魔之术祛除蛊毒,掌风剑势间皆拍击出窒涩,李忘生虽没修行过如何抵御,但道家触类旁通,心本同源,他自然要以气劲相抵以避免像那弟子一般受影响。可当他去化解时,却觉右手一麻,方才指尖的青痕竟然已经蔓延至手腕处。谢云流也感到了李忘生抵御自己真力的北溟真气中混着一丝杂念,两下相激,将谢云流好不容易压抑排遣的蛊魔又挑引出元炁,谢云流猛然一喝:“等等!”
两人都缓力停手,谢云流额头凝出汗珠,眼眶已变得猩红。心口元炁火热滚辣。乾坤阊阖困字诀的阵法不放任何东西外逸,谢云流通过剑意击出的那些心魔附着在阵法之中,时间久了竟然幻化出镜影,开始还模糊隐绰,渐渐伸出四肢,长出头颅,从地面上立起。横亘在谢云流和李忘生之间。
是着纯阳弟子道服的李忘生,素白中单,浩然方巾,雪白的两根惠带飘在脑后,舞勺之年的样貌。平躺于地,神色灰白,眼中空无一物。
谢云流也是首遭看见自己心魔的实体,愣神过后一阵费解——为何会是,李忘生?
更甚,那个“李忘生”在哭。
是谢云流从未见过的景象。
小孩子当然会哭,即便吕祖收李忘生做二弟子时,他已经九岁了。但也有偶尔那么几次,譬如听闻家中亲人过世,譬如没练好功又饿肚子,谢云流见过李忘生小脸花猫似的——单纯地不开心,委屈,伤心,难过。可那些并不是谢云流的过错。不可能成为他的心魔。
似这般,谢云流说不上来,这个心魔幻化成的李忘生,十七八岁的年纪——那时李忘生已相当老成稳重,不会再随意流泪了。神色细看非常诡异。有那么一丝绝望,一丝自弃,一丝软弱,亦有那么一丝……缱绻晦涩。他倒在雪地中央,眼泪无声地顺着鬓发往下淌,一丝微弱的哭声也无,只是默默流泪。
谢云流目瞪口呆地打了个冷颤。与他遥遥相望的真的李忘生是阵法之主,自然也能看到这由阵法映射出的心魔影像,神色亦先惊讶,却逐渐苍冷,嘴唇发白,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捻了个清心诀。
那个心魔幻成的“李忘生”本来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忽地呜咽了一声,漏出低低喘息,像一尾被钉住的鱼似的,勉力挣扎起来,在雪地上左右扳动,眉头拧成个川字,似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然而表情却更加诡异,好似分明是痛苦到极致,却又在求索什么。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谢云流听不真切,上前几步,忽然间表情僵住,头皮发麻如罹五雷轰顶,浑身如坠冰窟。
那个李忘生,以恳求的喘音断续地,噎道:“……大师兄……不要。”
第四章如梦令二
谢云流的脑海间霎时一片空白。猩红眼瞳直勾勾盯着心魔幻化的景象。在这白雪皑皑的岑寂世界中,分外刺目。
正因为很清楚蛊毒的副作用是什么,心魔的源出又是什么,谢云流才如此震惊与……不安。
犹记昔日五毒女子那放涎的恣意笑声——玉梅合欢蛊,这种不时发作,引人意乱神迷,深植于丹田气海的毒,一度让谢云流心情糟糕透顶,一连数日郁郁寡欢,直到钻研了分魔导气之术,才稍能消解。修道之人断绝尘欲,他却在首遭发作时,不慎导了元炁精华。虽然修为能很快补上,但于道行一途,终还是不再似童身无垢那般纯粹。他这辈子受的煎熬苦楚良多,不乏被人戕害。但是这件事上,他既是受害者,亦是加害者。厌恶自愧之感,一直伴随着谢云流这十几年的生涯,休说寻常的声色犬娱鲜少起意,即便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亦不易叩开他覆满山雪的荒芜心扉。重茂,这么多年过去,谢云流依然当他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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