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戴了眼镜,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说,见她进来,放下书本,一只手扶了眼镜腿,抬起头来,看着清秋道:“你今天颜色好些了。我给你一盒参,你吃了些吗?”清秋笑道:“吃了一些。可是颜色好一些,乃是假的,因为我抹了一些粉哩,省得他回来一见,就说我带着病容。”金太太笑道:“不要胭脂粉,那也是女子唱高调罢了。其实年轻的人,谁不爱个好儿?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权的女伟人一块儿来往,嚷着解放这里,解放那里,可是她哪一回出门,也是穿了束缚着两只脚的高跟鞋。”清秋笑道:“我倒不是唱高调,有时为了百~万\小!说,或者作事,就把擦粉忘了。”说着话时,走近来,将金太太看的一本书,由椅上拿起来翻了一翻,乃是《后红楼梦》。因道:“这个东西,太没有意思,一个个都弄得欢喜团圆,一点回味也没有。你老人家倒看着舍不得放手。”金太太笑道:“这书很有趣呀。贾府上不平的事,都给他弄团圆了,闹热意思,怪有趣的。所有的《红楼梦》后套,什么续梦,后梦,复梦,圆梦,重梦,红楼梦影,我全都看过了。我就艺,我可不管。我就不懂文学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一件事,一定要写得家败人亡,那才乐意。”
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讨论文学,只一笑,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金太太道:“我就常说,你和老七的性情,应该掉换掉换才好。他一谈到书,脑袋就痛,总是玩,你又一点也不运动,总是百~万\小!说。”清秋道:“母亲是可以坐着享福的人呢,还要百~万\小!说,何况我呢?”金太太道:“我看什么书?不过是消遣消遣。”清秋道:“母亲是消遣?我又何尝不是消遣?难道还想念出书来作博士吗?我也想找点别的事消遣,可是除了打麻雀,还勉强能凑合一脚而外,其余什么玩意,我也不行,不行就没有趣味的。我百~万\小!说,倒不管团圆不团圆,只要写得神乎其神的,我就爱看。”金太太笑道:“这样说,我是文学不行,所以看那不团圆的小说心里十分难过。我年轻的时候,看小说还不能公开的。为了看《红楼梦》,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泪。你想一个人家,落到那样一个收场,那是多么惨呀!”正说到这里,梅丽一掀门帘,跳了进来,问道:“谁家收场惨?又是求帮助来了。”金太太道:“我们在这儿谈小说,你又想打听消息和谁报告去?做小姐的时候,你喜欢多事,人家不过是说一句快嘴快舌的丫头罢了。将来做了少奶奶,可别这样。”梅丽皱了眉道:“不让我说话,就不让我说话,干吗提到那些话上面去?”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做女孩子的人,都是这样,总要说做一辈子姑娘,表示清高。可是谈到恋爱的时候,那就什么都会忘了,只是要结婚。”梅丽不和她母亲说话了,却把手去抚弄桌上的一套活动日历。这日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里面用钢丝系在机纽上,外面有活纽,可以扯过去,也可以退回来的。梅丽拨了那活纽,将里面的日历,乱拨了一阵,把一年的日历全翻过来了。金太太道:“你瞧,你总是没有一下子消停不是?”梅丽将头一偏,笑道:“你不和我说话,又不许我动手,要我做个木头人儿坐在这里吗?”清秋就站起来,笑着将日历接过来,一张一张翻回来,翻到最近的日子,翻得更慢了。及至翻到明日,一看附注着阴历日子,却是二月十二日,不觉失声,呀了一声。梅丽道:“我弄坏了吗?你呀什么?”清秋道:“不是,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金太太道:“是花朝吗?这花朝的日子,各处不同,有定二月初八的,有定十二的,有定十五的。明天是阴历什么日子?”清秋道:“是十二,我们家乡是把这日当花朝的。”金太太道:“是花朝也不足为奇,为什么你看到日历,有些失惊的样子?”清秋笑道:“糊里糊涂,不觉春天过去了一半了。”金太太道:“日子还是糊里糊涂混过去的好。象我们算着日子过,也是没有事,反而会焦燥起来。倒不如糊里糊涂地过去,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纪。”清秋先以金太太盘问起来,倒怕是金太太会问出什么来。现在她转念到年纪老远的问题上去,把这事就牵扯开了。
大家吃过晚饭,清秋却推有东西要去收拾,先回房去。在路上走着,却碰到大姐阿囡,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里来,因问道:“我听说你在这个月内,要回上海去,这话是真的吗?”阿囡微微一笑,将身子连忙掉了转去。手掀了帘子,作要走的样子。清秋扯着她的衣裳道:“傻子,回来罢。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有正经话和你说呢。因为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话,我倒有些事,要托你办,所以我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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