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清秋迷迷糊糊的,混到了深夜,躺在枕上,不能睡熟,人极无聊,便不由得观望壁子四周,看看这些陈设,有一大半还是结婚那晚就摆着的,到而今还未曾移动。现在屋子还是那样子,情形可就大大地不同了。想着昔日双红烛下,照着这些陈设,觉得无一点不美满,连那花瓶子里插的鲜花那一股香气,都觉令人喜气洋洋的。还记得那些少年恶客,隔着绿色的垂幕,偷听新房的时候,只觉满屋春光旖旎。而今晚,双红画烛换了一盏绿色的电灯,那一晚上也点着,但不象此时此地这种凄凉。自己心里,何以只管生着悲感?却是不明白。正这样想着时,忽听得窗子外头,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仔细听时,原来是在下雨,起了檐溜之声。那松枝和竹叶上,稀沙稀沙的雨点声,渐渐儿听得清楚。半个钟点以后,檐溜的声音,加倍的重大,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与巴儿狗的食盆上,发出各种叮当劈啪之声。在这深沉的夜里,加倍地令人生厌。同时屋子里面,也自然加重一番凉意。人既是睡不着,加着雨声一闹,夜气一凉,越发没有睡意。迷迷糊糊听了一夜的雨,不觉窗户发着白色,又算熬到了天亮。别的什么病自己不知道,失眠症总算是很明显的了。不要自己害着自己,今天应当说出来,找个大夫来瞧瞧。一个人等到自己觉得有病的时候,精神自觉更见疲倦。清秋见窗户发白以后,渐觉身上有点酸痛,也很口渴,很盼望老妈子他们有人起来伺候。可是窗户虽然白了,那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因此窗户上的光亮,老是保持着天刚亮的那种程度,始终不会大亮。自从听钟点响起,便候着人,然而候到钟响八点,还没有一个老妈子起来。实在等不过了,只好做向来不肯做的事,按着电铃,把两个老妈子催起来。刘妈一进外屋子里,就哟了一声说:“八点钟了,下雨的天,哪里知道?”清秋也不计较他们,就叫他们预备茶水。自己只抬了一抬头,便觉得晕得厉害,也懒得起来,就让刘妈拧了手巾,端了水盂,自己伏在床沿上,向着痰盂胡乱洗盥了一阵。及至忙得茶来了,喝在口内,觉得苦涩,并没有别的味,只喝了大半杯,就不要喝了。窗子外的雨声,格外紧了,屋子里阴暗暗的,那盏过夜的电灯,因此未灭。清秋烦闷了一宿,不耐再烦闷,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着了,魂梦倒是安适,正仿佛在一个花园里,日丽风和之下看花似的,只听得燕西大呼大嚷道:“倒霉!倒霉!偏是下雨的天,出这种岔事。”清秋睁眼一看,见他只管跳着脚说:“我的雨衣在哪里?快拿出来罢,我等着要出门呢。”清秋本想不理会,看他那种皱了眉的样子,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么麻烦,只得哼着说道:“我起不来,一刻也记不清在哪箱子里收着。这床边小抽屉桌里有钥匙,你打开玻璃格子第二个抽屉,找出衣服单子来,我给你查一查。”燕西照着样办了,拿着小帐本子自己看了一遍,也找不着。便扔到清秋枕边,站着望了她。清秋也不在意,翻了本子,查出来了。因道:“在第三只皮箱子浮面,你到屋后搁箱子地方,自己去拿罢。那箱子没有东西压着,很好拿的。”燕西听说,便自己取雨衣来穿了。正待要走,清秋问道:“我又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吗?”燕西道:“你别多心,我自己没有什么事,刘二爷捣了乱子了。”清秋这才知道刘宝善的事,和他不相干的。因道:“刘二爷闹了什么事呢?”燕西本懒得和清秋说,向窗外一看,突然一阵大雨,下得哗啦哗啦直响。檐溜上的水,瀑布似的奔流下来。因向椅上一坐道:“这大雨,车子也没法子走,只好等一等了。谁叫他拚命地搂钱呢?这会子有了真凭实据,人家告下来了,有什么法子抵赖?我们看着朋友分上,也只好尽人事罢了。”清秋听了这话,也惊讶起来,便道:“刘二爷人很和气的,怎么会让人告了?再说,外交上的事,也没有什么弄钱的事情。”燕西道:“各人有各人的事,你知道什么?他不是在造币局兼了采办科的科长吗?他在买材料里头,弄了不少的钱,报了不少的谎帐。原来几个局长,和他有些联络,都过去了。现新来的一个局长,是个巡阅使的人,向来欢喜放大炮。他到任不到一个月,就查出刘二爷有多少弊端。也有人报告过刘二爷,叫他早些防备。他倚恃着我们这里给他撑腰,并不放在心上。昨天晚上,那局长雷一鸣,叫了刘二爷到他自己宅里去,调了局子里的帐一查,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漏洞,但是仔细盘一盘,全是毛病。我今天早上听见说,差不多查出有上十万的毛病呢。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为止,刘二爷还没有回来,都说是又送到局子里去看管起来了。一面报告到部,要从严查办。他们太太也不知是由哪里得来的消息,把我弟兄几个人都找遍了,让我们想法子。”清秋道:“你同官场又不大来往的人,找你有什么用?”燕西道:“她还非找我不可呢。从前给我讲国文的梁先生,现在就是这雷一鸣的家庭教授,只有我这位老先生,私下和姓雷的一提,这事就可以暗消。我不走一趟,哪行?”说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他就起身走了出来。
燕西一走出院门,就见金荣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燕西道:“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金荣道:“刘太太打了两遍电话来催了,我不敢进去冒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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