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他不需要挣扎了,关于生死的选择,在他们手上,又不在他们手上。唯一能够确定、并九死不悔的是,他们拒绝再次分开。
既然不分开,不如就用这一纸婚约承诺终生。
他看着两个人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同一张纸上,看着自己的那一个墨迹渐干,成为同样浓重的黑色,眼前无数光影交叠,并不是俗套的前情回顾,而是如那个梦一样。
他看到民国二十五年,军统南京站监狱,叶修隔着铁质栏杆拉他入怀,他转身与他拥抱。
他看到民国二十七年,桐城医务室,他从床上苏醒过来,与叶修接吻。
他看到民国三十年,破晓的江边,叶修向他伸出手,他大步走上前上了船。
他看到这些画面重合在一起,替他们续写了那些兜兜转转错过的缘分,补完了这段早该坦白、勇敢接受的爱情。没错,是爱情,他们全部的人生因为并肩而有意义,他们求生的希望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星火不断,他们想要结束战争,因为他们希望和对方一起度过创伤劫难之后的平淡余生。
这是爱,也是信仰。
叶修从隔壁回来,惬意地靠在门框上。
“字如其人啊蓝河同学,看在你这一笔好字上,我决定嫁了。”
他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全世界的温暖都被写在了其中。
他们并排跪在堂前,没有红衣也没有仪仗,唯双手举一杯青白色的酒,看着熠熠不息的烛光。
“一敬天地。”
他们俯身叩首,想到的不仅仅是给予他们生命的天与地,还有他们为之而战的国家、让他们相遇一场的军校。
想那年风华正茂,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心怀天下山海,目及之处皆是可有所作为之地。他们的出身不同,最初的信仰也不同,此后的人生经历和原则也不是同一条路,但唯有一点他们一致同意,那就是三年的军校生活,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幸福的时光。那本是用知识和武力制造战争武器、帮助这个国家夺取胜利的特别工具,但它赋予两人的意志和能力,却是今后种种抉择的由来,以及一起走到最后的勇气。
这一杯敬了军校,也是敬了他们的相爱始终。
“二敬高堂。”
叶修的父母早逝,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亲情毫无记忆。恰恰相反,虽然他的父母早年投身革命、所做之事极其危险,可给予他的关心不比其他孩子少。大概是知道生死无常、悲悯天下众生,叶家父母尽可能多地让叶修明白这个世道不太平,需要改变,需要有人站出来保护弱者、保护家园,没有过多的温馨溺爱,有的是教育和警醒。
相比之下,蓝河的成长环境要宽松许多,母亲早亡,父亲蓝征云常年四处征战,他没有得到日常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没有严苛的父母对他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然而父亲是个英雄,这对他的影响太大了,蓝征云不需要教什么,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打好自己的仗、带好自己的兵,蓝河自然会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不管遭遇多少危险和不公,他始终不愿离开国军、不愿脱离这个组织,这是他父亲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传承,也是一种固执的、英雄主义的守望。
他想让这个组织变得更好,变得和父亲、和自己脑海中构想的清明蓝图越来越近,变得更加适合守护这个国家,无奈有些已经注定的事,终究不能被个人改变,他的父亲死在了追寻改变的路上,他止步于极度的失望和疲惫之下。
但他们的父母是英雄,这一点从不需要怀疑。继承自父母的骨与血,使得他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活了下来,替亡者见证了最后的胜利。
往后清明遥祭,就是两人一起焚香叩首,长眠之人不曾为孤魂野鬼,他们也不会形单影只。
“对拜。”
两个穿着衬衫、身上到处都是纱布绷带的人,一步一顿地缓缓转身,从并肩变成面对面,一个因为牵动着很多尚未痊愈的伤口而龇牙咧嘴,另外一个因为离开平躺休息的状态,额头上覆盖了一层薄汗,真有种说不上来的狼狈感。
然而他们此刻所做的,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头弯腰,然后再度对视,沉默了将近一分钟。
“所以那段电码,你为什么最后一句改用了明码发给我?”
蓝河忍不住了,脑海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回想着叶修电文里那句让所有人都听到的表白,于是问了出来。
“啧,蓝河同学,咱们还没礼成呢。”叶修拿起酒壶,为两人手中的酒杯再度斟满,将其举高到蓝河面前。
蓝河会意,握着酒杯的手臂与叶修的交叉过来,酒被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辛辣的气息刺激着身上的伤痛,然而没有人在意,或者索性接纳了它们,使之成为见证婚礼的一分子。他们饮罢这一杯合卺酒,堂前的红烛映着同一边的侧脸,仿佛已经在醺醉之中。
酒杯离开了唇边,人却没有动。叶修微微抬眼就能看到蓝河的脸,看到那双初见就及其明亮纯净的眼睛,在经历了八年的变故劫难之后仍然真挚如水,能够融化痛苦和悲伤、谅解所有不可谅解之事,他觉得自己在和星辰对视,那束为他照亮前路、陪伴他斩杀来敌、从未离开他的光芒,就来自于这双眼睛,属于他的爱人。
亲吻如期而至。
就像是在兑现一个失落了很多个世纪的承诺。
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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