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看太阳。好温暖。”
当年在桂林的景区当零散的导游,不知道等多久才等到一个愿意雇请他的游客。他就戴着一顶陈旧的帽子,拿着一瓶自己烧的凉白开,靠着树根坐在树荫下意兴阑珊地望着每一个走向自己的人。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酷暑炙热还是云阴风凉……他大概是忘记了。忘记了哪一天开始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像一根刺一样留在了他的心底,忘记了哪一天开始生活里再已不是独独只有生计与漠视别人的轻视讥笑那样轻松简单。成长的含义,不外乎是逐渐毁灭独立习惯,陷入某一个人的微笑里,最终或者有幸共生一世,或者不幸自悲一生——对童之明来说,成长大抵就只是这样的吧。
“安华,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我与甄仪之间的过往。那段日子是我的珍宝,不想与人分享。但你可大放心,甄仪从未出格,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只是担心说出来,记忆会像呼出的气那样散去,那样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明白的,之明。”我说。
有一个下-身萎缩双腿瘦小似没有的男孩,在木椅子上乐呵呵地跟他的父母玩笑。被不幸搅拌得狼狈不堪的年轻双亲,早早地浮现辛苦痕迹,却依旧笑得那样尽兴,依旧爱他们的儿子爱得亲切。童之明一直远远地望着那个男孩,嘴里依旧是淡淡笑意。
“你看,其实我还不是最悲惨的人。”他又笑着对我说。
我回以微笑,心底空茫。童之明看到的是那个带着病症出生的男孩,觉得自己四肢健全便是幸运,却浑然不顾自己遗传的癌症,全然不理彼此的父母有何不同。这或许,是他之前得以平静过活的秘密——不去羡慕,不去对比,于是也就犯不着悲伤埋怨与仇恨。
“你把心事藏在心底,一藏就是那么久,该有怎样疲累。这几天里把它说出来,应该会轻松不少了。”我说着,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是我的弟弟。谁知道我这一摸,几根头发就跟着我的手指脱落。
“累都是不累……”童之明说,“我有的东西,本就只有那么几样,不记着想着,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否活过。以前没有朋友,已经习惯了闷声不说话,后来认识黎潮,噼里啪啦地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完有欣喜,觉得世界上有人知道我过得怎样,但是黎潮出了国,我也就不能再去用自己的事情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有一段时间写过日记,不久之后又断掉,把笔记本扔进漓江,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写日记不过是担心以后忘了当日,可值得我铭记的,早已深刻于心,不会淡去。我想,过往若是被自己忘记,那就是应该被忘记的了。强求无用,白费心力,也没价值。”
过往若是被自己忘记,那就是应该被忘记的了。其间的谈话模糊似桂林三月雾气,朦胧渐忘,只深刻记得童之明说:
“我不是没有过反抗命运的想法,可是接连失望,人也就绝望下来。何况谁也没有待我和善的义务,包括父母,因此我并不怪他们,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生活,久追不得,会比死难受。
“我想,你会理解这种难受。”
我想,我是理解的。
☆、act.005
5.
我毕竟比不上童之明,能够简单地把不幸与不得自行调剂甚至忘却,于是我只能把一切都记载下来,把思绪与想念、失落与悲伤放在电脑上,一个人微笑着,轻轻松松地应对生活。
余森像是忘了当日在墓园看到的我与甄仪的诡异气氛,绝口不再提起。不必再找合理借口,我自然是无比满足。我们依旧在夜里共饮咖啡或茶水,谈天说地,偶尔在彼此有空的时候去爬山,徒步,距离不远不近,纯粹无杂质。
他会偶尔跟我提起,余华然在逐渐熟悉的城市里,怎样成长成为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怎样与那个男人快乐无忧地生活。时至如今,余森依旧不知道余华然爱上的那个男人姓甚名谁,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兴许只有余华然的心情与未来罢。
后来余华然和陈西盛回来看望余森,余森邀请我过去,我以咖啡厅生意为由拒绝了他。我担心与余华然或陈西盛相见,会被他们俩看穿我内心的雷同,招他们怀疑。我始终记得,童之明告诉我:余叔叔是个好人,你我莫要害了他。我始终,记得甄仪。
时常思念甄仪,想他的时候,或者写日记,或者出去闲逛,一遍一遍地重走以前共同走过的路,七星公园、解放桥、十字街、中心广场、阳桥、西城路口……会到书店看旧书,到漓江边看中老男人游泳或者钓鱼,看入夜时马路上的路灯齐齐啪啪亮起,仿若梦境里的串串珍珠,美丽又温暖。
甄仪偶尔会来桂林,我偶尔会去长沙,彼此聊聊天,谈谈笑。彼此有意无意地避开彼此间的感情,只说生活与世事,咖啡与书籍。我见过他的家人,贤淑的女人,活泼的孩子,三口之家并无间隙,其乐融融,我由衷地为甄仪感到高兴,真挚地为他祝福。
最近一次去看他,夜里在湘江桥上散步,恍然像是还在桂林的解放桥,他是老师,我是学生。风呼呼地吹,行人不多。他时隔多年,再次低声哼唱《当爱已成往事》,唱及最后,吐出“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此情此景,应了歌词。
彼时才隐约明白,那首歌真切的韵味,千帆过后,一片无垠,记忆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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