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想事情的时候,经常这么站在楼梯上,仰着头看。他无意识地转着小指的红宝石,荣家仆人个个噤若寒蝉,一丝儿声都不肯出。荣石并不是个刻薄寡恩的人,也不难伺候。可是他让人敬畏。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荣石看了半天,转身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司机备车,荣石要去承德最大的歌舞厅,这里有他的股份。他想办法请了一支真正的西洋乐队,奏着欢快的爵士乐,音符都欢呼雀跃,蹦蹦跳跳的。
满洲国刚成立的时候,日本人对着广博的中国土地恨得发狂,这份天赐的优裕没给大和民族,全给支丨那人浪费了。除了朝鲜人,其他中国人一概不准吃大米,吃了就是经济犯,就要死。满大街鬼哭狼嚎的日本乐曲,谁都欣赏不了。东北人拖家带口往关内跑,日本开拓团都抓不到种地的苦力。为了控制逃亡的流民,单靠杀是不行的。日本人想了很多办法来改善这个境况,毕竟日本人少,开拓团再怎么狗撒尿划地界,划完了没苦力耕耘也只能生草。春耕的时候牲口还给点精饲料,何况是人。日本高层团结了一些满洲国的“贵族”“巨贾”,以华制华。承德当然也是,承德首推的就是荣家。
当初“邀请”荣老爷子去开日中亲善会的时候,荣老爷子在屋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刮脸更衣出门。开完这个会回来就倒了,身体一天一天差下去。荣石跪在他床前,荣老爷子看着儿子的脸,半天冒了一句:“幸亏你娘走得早。”
承德作为特别行政区,是满洲国向中国腹地展示日本建设成果的窗口,所以被日本人削得没那么狠,甚至能在街上看到做生意的毛子。荣石的车一路开过去,日军的岗哨都给他敬礼——荣石也是日中亲善友好的榜样人物,日本人专门抬着他给别人看的。
荣石下车,进了专属包间。索杰在外面守着,闲杂人一概不准进入。荣石在包间里脱了呢绒外套和皮鞋,换上蓝色的长棉袍和礼服呢千层底鞋,戴上粗框眼镜和英式半旧的绅士帽,围上长长的鸽灰绒线围巾。他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镜子里的人就像个在大学里教书的清苦俊秀的先生。
全然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大亨”。
荣石默默地照着镜子,伸手整理了一下帽子围巾。如果……这才是他呢。
如果真是一个穷教书的……
荣石想到什么,面上划过一丝愉悦。
转瞬即逝。
承德的春天也未见特别。北方春脖子短,冬天的冷屁股死死地坐着,抬都抬不起来。小公园里人不多,有个年轻教授一样的人站在那里写生。他工具不多,技法很有自己的风格,画的景物传神又潇洒,有种不屈的生命力。偶尔有人好奇,伸头看看也就走了。不一会儿来了个老头子,溜溜达达地走过来,看有人用西洋颜料画画,不满道:“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国家的画都学不好,非得学洋人画葡萄橘子半个奶子!”
年轻教授显然不想跟老家伙吵,不吭声。老家伙凑上去,兀自念叨:“你这是什么笔?怎么是平的扁的?”
老头子的声音一低:“最近出来是不是不方便。”
荣石用中指顶了一下眼镜,手里还在画一片树林:“嗯,有人盯着我。”
“日本人?”
“不像。很奇怪。也不是咱们的人。”
“那是重庆那边的?”
“不能确定。”
“你这次去北平,有收获么?”
“一箱盘尼西林,这是最大的收获了。索杰送过去了么?”
“送到了。解了燃眉之急。”
“缺钱吗?”
“缺药。有钱也买不到。”
“嗯。重庆似乎有意给我和‘孔先生’牵个线。反正他们家也没什么生意不能做的。”
“上面决定,你尽可能返回北平,和重庆建立联系。苏联和德国打得差不多了,美国在太平洋上收拾日本。日本败退是迟早。上面担心……”
“鬼子滚蛋了我就该被清算了。”
“嗯。”
“和日本人亲不是什么问题,上有老蒋呢。如果被抓出我是……那就真必死无疑。”
“……多小心吧。”
老头子挑衅半天,那年轻教授就是不搭理他。老头子自觉无趣,骂骂咧咧走了。
荣石虽然离开北平,方孟韦也没脱离他的热闹喧哗。荣石给他写信,一两天一封。蔡妈王妈光笑:“今天不知有没有孟韦的信。”
方孟韦就收着。承德到北京,最快最贵挂号信也得三两天,只是荣石天天写,方孟韦就一直被他的啰嗦围着。荣石写字不难看,骨架刚硬神采外溢,方步亭偶然间看见了,叹道:“这字,杀伐之气太重。”
方孟韦不解,方步亭道:“写这笔字的人,杀过人,杀过不少人。”
方孟韦突然想起来那天荣石蒙着眼睛,逼着他的枪,顶着自己的心口。
荣石天天给方孟韦写信,什么感想都写一封。吃一顿点心给方孟韦写:“如今糖价上涨,点心铺里的都不舍得搁糖了”。喝咖啡偶尔想起来悲秋的诗,大发感慨:“那时候的诗人大概都没住过北方。秋天有什么可悲?春天才可悲,冬天要走不走,夏天爱来不来,春天受夹板气”。接着又写:“北平想是没有好咖啡和巧克力。照我说,咖啡分什么美式咖啡意大利咖啡本来就傻,这些地方又不长咖啡豆。然而苏式咖啡的确要香一点。”
这些信都被拆开检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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