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爸单名一个奔字,全名邵奔。他所在的运输队已经全部解散,听上头文件,说是计划把三江村打造成一个度假村,届时会为附近劳动力提供很多就业机会,而拆迁款会在过年前后纷纷发放到账。
他失了业也不打紧,运输队出来的不愁工作,他报个驾校学了本新驾照,除开科一和科四是花钱买过的以外,余下的过程都十分顺利,成功做了一名市8路公交司机,三个月的试用期一过,正式成为一个外来务工人员,五险一金还齐全。
邵妈有个十分绿水青山的名字,姓李,名红霞。她的锣鼓队也散了。这个女人自诩美貌不输人,却一时走火入魔,鬼迷心窍地送走了自己的亲闺女,自知大错特错,想挽回已经绝无可能——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珊珊其实根本不是被送给谁家谁人了,而是被她亲手交给了一个做山货的逐利商人,已不知被带到哪个大山深处了!
她除了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之外,别的方面都还十分精明**练。这个从来要强的女人在批发市场租了一个小角落,一台缝纫机就是全部家当,开始做起给人裁裤脚的小生意。
懒惰是所有贫穷和牢骚的根源,早在万恶的资本主义风潮席卷西方工业国家之初,伟大的马克思便苦口婆心地发声呐喊,只有劳动才能创造财富。
邵一乾对自己的生母怀有一种十分矛盾的情感。
这个从不屈服的女人以自身为榜样,给他提供了一副活标本,标本的名字叫“女人的脊梁”。但就是这样的女人,在把有生理缺陷的女儿养到三岁半后,如敝履般弃之不顾。
一善一恶,两权相较,一笔勾销,不喜不嗔。
邵一乾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知道他的破烂篷子早晚得被雷劈塌,起早贪黑地赶忙了几个月,累死累活地给自己攒出了一笔搭盖钢棚子的钱,因为面积小,折下来才一万不到,要不然,他真得攒到猴年马月去。
钢棚子竣工的时候,他正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给老寡妇刷鞋,老寡妇现今已经不再纳鞋底,所以盆子里那双鞋是集市上买来的布鞋。
他一边没什么表情地刷鞋,一边心里暗搓搓地盘算:“明天先去办个假/身份证,不就是送快递么?我们童工怎么**不了了!只有蠢货才让年龄吃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期间言炎小朋友也开了学。
他自告奋勇地要自己一个人去学校报道,邵一乾眯着眼打量他半晌,看他跟块发育不良的白萝卜似的,二话没说,十分专/制地提溜着他后领子,心说:“别给我整幺蛾子。”
学校里到处是一个个鲜格格的胖矮萝卜,邵一乾倒手足无措了,还是言炎自给自足,自己交了学费,又自己办了退公寓的手续。
他去报道的时候,教室里都坐满了,没有一张空余的椅子,人小,动作倒是大大方方,冲一个小胖子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同学~能一起坐吗?”
邵一乾混在一堆家长群里,在后窗看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
邵奔和李红霞之间因为闺女的问题,长久一来都绷着一根弦,如今两人各自忙碌,彼此都在赌一股莫名其妙的气,要是邵一乾不下来问候,夫妻俩一准将他忘得骨头渣都不剩。
老寡妇心肠忒硬。
自己孙子每天累成狗,回来的第一件事,先去老佛爷那里请安,热脸贴冷**地凑上去给老寡妇捶会儿腿,天南地北地东拉西扯一阵子,还丝毫不敢露出一丝“老子特么今天被骂成猪”的神色,但老寡妇始终没什么反应。
这老寡妇都被土埋到脖子跟了,眼看就是九泉下的人了,在一脚踩进棺材前还硬是被人轰了老窝,连敷衍的心平气和都装不过来。
环顾四周就能看到,天底下有几样东西最是八字不合,这些东西生来便方枘圆凿,格格不入——
乡村和贵妇,城市和农民。
他们在地铁里东张西望,不知道何去何从,用一口老实巴交的方言土语问路,结果坐反了方向,与目的地背道而驰;他们担着一篮子野生的石榴或家鸡生的蛋,在某个十字路口安营扎寨,却被如潮人流一眼扫进后脑勺;他们带着一身风里来雨里去的痕迹,在公交车上束手束脚,生怕泥土脏了座位。
他们对城市,忌惮多过向往,这是不争的现状。
老寡妇也不能避免,她心灰意懒,连门都不想出。一家人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前途要拼,她连一个后勤部长的活儿都被罢免了,想他儿子的饭在公交公司解决,儿媳的饭钱多数贡献给了批发市场的煎饼摊,孙子自被她踢出家门后就没在她手下混过一粒米,她倒成了一个“吃独食”的自私鬼。
言炎是个鬼精灵,经常厚着脸皮跑下来蹭吃蹭喝蹭床,千方百计地耍宝给她寻乐子。老寡妇脸上带笑,心里哀叹:“……再好可也是个外人啊……”
她夜观天象,自知大限将至,心里苍凉一片,对于撒手人寰,倒生出几分迫不及待。想她老来余生,身子骨不大硬朗,却十分惊险地无病无灾。她曾说“无疾而终是件很难的事”,可她是个骨骼清奇的老寡妇,她的老头子学过一门叫做“斗转星移”的邪门功夫,那老头子在幽冥司里悄悄把自己的齐天洪福全都转移到了自己老婆身上,于是这老寡妇便办成了世间九成的人口都办不成的大事——
无疾而终,老死他乡,死得体面。
她蹬脚踹锅台的时候,子孙们上学的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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